九九回京之后,陶沝并没有立刻随他回府,而是继续住在万寿寺里听佛念佛,就像她先前为衾遥做的事一样。九九倒也没反对,只每天按时前来寺里探望。数日之后,那位康熙皇帝也给出了最终指示,责令陶沝在万寿寺思过两个月,诵经抄经——《无量寿经》各一百二十遍。
相对于陶沝最初所设想出的各种酷刑惩罚,康熙皇帝给出的这个其实并不算重,想来这里面宜妃和倾城都应该出了不少力,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又开罪了那位德妃娘娘。
只是——
这一惩罚说轻归轻,却也并不容易完成。因为《无量寿经》的汉译全文大约有两万多字,要用毛笔抄满一百二十遍,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据说康熙皇帝一直都坚持要求他的皇子皇孙在学书时定要先朗诵一百二十遍,之后还要背足一百二十遍,方可算完全熟练。哪怕少二十遍也不行。
鉴于任务如此艰巨,且又不能让别人帮忙誊写,所以,陶沝自此之后便整日里忙着诵经抄经,倒也没有多余闲暇再去胡思乱想。
不过,那间供奉着衾遥等人牌位的偏僻小佛堂,陶沝还是每天坚持去参拜的,通常都会在里面待满一个时辰左右才肯回房。
当然,这件事陶沝是避着九九和小丫鬟芷毓做的。尽管她最近对九九的好感程度可谓是逐日渐长,可是她内心深处却始终还是存着一个莫名的小疙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能确定的是,在她还没有完全解开这个所谓的心结之前,她是绝对没有那个足够的勇气跟九九摊牌并说明个中真相的!
过了几日,陶沝循例从大雄宝殿里诵完经出来,正打算回房继续抄经,不想远远就撞见前边有一行人正依序行往大殿,其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四福晋、李氏以及弘昀等人。
为避免彼此间碰面尴尬,陶沝连忙沿回廊往大殿后方闪了开去,幸好她身手动作还算伶俐,那些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不过,陶沝心里却难免因此有了几分顾忌,她暂时不想回房去了,尽管这帮人不见得会特意跑去禅房看她,但万一不小心撞见了,恐怕几个白眼和几句冷嘲热讽肯定是少不了的。
陶沝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沿着与大雄宝殿相对的方向在寺里四处瞎逛。
走到离那位净空大师的住处不远,陶沝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位年迈的老夫人正站在一棵古老的青檀树下仰望,身上所穿衣饰虽不算特别上乘,但也称得上做工考究,还有一位青衣的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搀扶,看衣装打扮应该是老夫人的丫鬟。
“夫人,这暑气难当的,您还是早点回房去吧?”大概是觉察到此刻那位老夫人脸上的神情过于忧伤,青衣小丫鬟柔声在一旁婉转地出语规劝,“看时辰,公子他也快来接您了……”
闻言,老夫人顿时幽幽地叹了口气,又留恋般地再看了一眼那棵青檀树,方才转身顺着丫鬟往回走。两人朝相反方向离去,也不知道是因为路面不平还是年纪大了行走不便,还没等两人走出几步,那位老夫人便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当即朝前方地上摔去,连身旁那位搀扶着她的青衣小丫鬟也被一并带倒了。
“哇——小心啊!”
陶沝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去,抢先一步垫在了地上。
那两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凌空冒出这么一个人肉垫子,还没来得及多加思考,就已双双压在了陶沝身上。
待三人重新起身,那位老夫人立刻领着小丫鬟向陶沝表示感谢:“多亏姑娘及时出手相助!”
“不用谢!尊老爱幼向来都是传统美德嘛!”陶沝一面轻轻拍着身上的土,一面礼貌答话,“我刚才正好打那边经过,见您差点儿摔倒,所以就径自跑过来帮忙了……希望没有因此而唐突了您……”
“姑娘客气!”老夫人和蔼地冲她一笑,“我年纪大了,素来行动不便,今次倒是连累了姑娘……”说罢,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陶沝一圈,再问:“姑娘的身子可有摔伤?”
陶沝抬起头,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极是慈眉善目,笑容也和蔼,想必其年轻时一定也是位温柔娴淑的美人。
“我没事!”陶沝赶紧摆手朝老夫人回笑:“反正我年纪还小,就算磕伤碰伤,也很快就会长好的!”顿了顿,又添一句,“但年纪大的人摔一跤那可就不得了了,先前我家外婆也是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腕骨都给摔折了,养了很久都没好……所以,只要您没摔伤,那我就算伤了也是值得的……”
只要对方不是坏心眼来碰瓷儿的,她摔成怎么样都是心甘情愿的……
听她这样一说,老夫人再度和蔼地一笑,赞道:“姑娘真是心善!”语毕,转头看向旁边的青衣丫鬟:“絮儿,赶紧去寻个大夫过来,还有……”她伸手指了指陶沝身上那件沾满脏土的外衫,“再去给这位姑娘寻身干净衣服……”
“不,不用了!”不等她说完,陶沝已急急地插上话,“我真的没事,还有这身衣服我自己回去洗就可以了!”
“这怎么行?”老夫人当即表示反对,“姑娘既有恩于老身,那老身又怎可这般对待姑娘?”
说完,也不管陶沝同不同意,硬是把她给拉回了自己的住处。
别看这位老夫人外表温柔慈祥,但做起事来那绝对叫一个雷厉风行。她很快就让丫鬟找来了一件干净的衣衫让陶沝换上,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随意聊些家常。
“对了,姑娘方才怎么会在那儿出现,可是随家人一起来寺里礼佛的?”
“呃,差不多啦!”陶沝哪好意思告诉人家自己是来这儿赎罪的,只得打着哈哈胡乱应道,之后又迅速转移话题:“我刚才见夫人您在那株青檀树下站了许久,表情似乎很是哀伤……敢问那棵青檀树可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她这话一出口,老夫人原本还算明朗的脸色立马一黯,但她还是和蔼地给出了回答:“老身只是在看着那棵树思念一个故人而已……”
“啊,对不起,我又唐突您了……”陶沝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语竟会触到对方的伤心事,一时间颇有些尴尬。“那您的那位故人一定很喜欢这棵青檀树吧?”
“呵——倒也不完全是!”老夫人淡淡地笑了笑,缓缓叙述,“这事儿说来也不怕姑娘笑话,老身刚才提到的那位故人便是老身的夫君!当年,他便是在那株青檀树下,和老身私定下终身……我们曾约好每年都要来此看一眼这棵青檀树……但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唯一能陪我的也就只剩下那棵青檀树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是哀伤,导致陶沝也万分后悔自己刚才为何多嘴问了这个问题。然而,还没等她再度开口道歉,老夫人已经先一步接了下去:“对了,说了这么久,老身都还不知姑娘名姓呢?”
陶沝这会儿还处于适才的内疚之中,脑子也没多想,张口便答:“我叫桃子!”
“桃子?”老夫人对她给出这个名字有些惊讶,随即反问道:“姑娘是姓陶么?”
“我……”陶沝还没来得及回答,禅房的大门便被人从外边推开了。陶沝本能地转过头去,却意外地瞧见了一个令她异常熟悉的身影——
“怎,怎么是你?”她几乎是当场条件反射地跳起身,目瞪口呆地抬手指着走进来的那个人影发问。“你,你怎么进来的?”
虽说她和眼前这家伙貌似一直就很有缘,但她却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他!
没错,此刻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陶沝之前已经有过数面之缘的金枝夫婿——孙承运。
而对方这会儿似乎也表现得同样惊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上下打量:“你怎么会在这里?”停了停,突然先行笑了起来,“原来你就是她们口中刚刚提到的被娘带回来的小恩人啊?”
陶沝被他笑得满脸通红:“什,什么小恩人?我只是做我认为该做的事情而已!”
老夫人略带探究的目光一直好奇地在面前这两人的脸上来回打转,这时候终于瞅准机会开口唤了进来那人的名字:“承运,你们两人认识?”
“嗯!”孙承运笑着朝她点头,“娘,她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和我一起在大街上救人的姑娘!”
“是吗?”此语一出,那位孙老夫人看向陶沝的神情立时带上了些许惊喜,嘴角也咧得愈发弯了:“那我们大家可真是有缘!”
陶沝这会儿正一脸狐疑地在这对母子俩的脸上来回逡巡,听她这样一说,本能地转过头去张口问道:“您……真是他的娘?”
孙老夫人笑着朝她点头:“正是!
陶沝眨眨眼睛,又左右看看两人,还是满脸不相信:“可是,你们两个长得完全不像啊!”
哎?其余两人听罢均是一愣,随即又不约而同地双双笑了起来。
好半天,孙承运才勉强收住笑,冲仍怔愣着的陶沝简单解释:“我的相貌随我父亲多一些!”
陶沝闻言一滞,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到底抽了什么疯——谁规定儿子一定就要长得像母亲的?!
“对不起,我刚才一时发傻!因为以前我常听人家说,儿子如果随母亲的话,通常会长得比较好看!”
“呵——”孰料,听她这样一解释,那位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的孙老夫人又重新乐出声来,眉眼也几乎弯成了一道新月。
孙承运看了她一眼,也回头瞅着陶沝温柔浅笑,目光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陶沝诧异地眨眨眼睛,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地方,竟然值得眼前这对母子俩如此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