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一直密切观察战场形式,开始他还抱着从容的神情,慢慢脸色变了。
连较为沉稳的田见秀与高一功一样面色发白,已方伤亡太大了,新军战力太强了,特别袁宗第组织一万五千人的枪兵潮水般进攻,结果反被新军枪兵几百人杀得溃败的事实,让他们原本必胜的信念受到不小的打击。
只有刘宗敏左顾右盼,一副“知道我们早先为什么打成那样了吧”的事后诸葛亮模样,作为总哨,先前带兵打成那样,他也脸上无光,眼下内心会平衡些。
李自成心中一阵阵发寒,一个上午的时间,己方与革左那边共五万步卒,尽被曹变蛟杀得胆寒,还不含那几万的饥民,他认为袁宗第等人布置并没有问题,那有问题,唯有在官兵那边了。
看着那方,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转动,自己也曾与小曹交过手,当时他的战力,也没有这么强吧?
而这时,革里眼贺一龙也急吼急吼赶来,叫道:“闯王,不能再打下去了,儿郎们伤亡太大了。”
他在革左中素称敢战,此时都这样说,显见眼前损失,已让革左五营各当家的极为不满,怂恿他这个带头的前来劝说。
李自成耐心说道:“贺老掌家,打到这个份上,怎能不继续打下去?义军伤亡是大了些,但幸好骨干不失,但小曹那边,死伤的可都是精锐。再加把劲,他们总有受不了的时候。”
他言下之意,便是骑虎难下,已经不能停。不然死的人就白费了,特别早前所有的布局都付之东流。
而且,他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流营中虽然死的人多,但大部分是不值钱的饥民,还有作为消耗品的步卒,只要有马军在,失去的一切,仍然会回来。
牛金星也劝道:“贺将军,不可前功尽弃。我师虽有小挫。然援兵不断。这不,至少又有数万大军已然到达,可让他们上前搏战。官兵只是困兽之斗罢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贺一龙对李自成需要保持礼貌,牛金星只是他麾下一个幕僚,哪会客气,他牛眼一瞪,喝道:“僵你妈个头啊,驴球子,纸上谈兵之辈,小曹那生龙活虎的样子。是死而不僵吗?”
牛金星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如此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闯营中,连老将刘宗敏都对自己客客气气,贺一龙这匹夫,安敢如此?
他勉强一笑,还要保持文人的风度,只摆出一副不与计较的神情。
李自成眼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打狗还要看主人面,牛金星是闯营军师,贺一龙如此对他大呼小叫,可有将自己放在眼里?闯营各将也一下脸色变得难看,暴燥的刘宗敏差点跳将起来。
不过考虑到战事大局,李自成还是忍住气,制住麾下动作。
他看着贺一龙,微笑道:“贺老掌家,还要你劝说下各大掌家,我们不能停,如果让曹变蛟跑了,我们从开封过来的心机都白费了。不过只要打败曹变蛟,灭了他们新军,开封城的官兵定然胆寒,义军汇集,便可一鼓而灭之,朝廷再没有能力对付我们。大明天下,就任由我们驰骋,想想那日,再想想往日我们东躲西藏的日子,这仗,必须得打下去!”
贺一龙看着李自成,总觉得他眼中有一些幽深的东西,他不自然的移开双目,想想打到这个份上了,若不事后捞回点东西,各方都交待不过去,心中只在想:“他娘的,上了贼船了,早知道就在南直隶逍遥,不来与李闯汇合。”
又想李自成有一点说得有道理,眼下部下虽然伤亡大,但主力马兵不失,后续士卒也源源不断到来,咬咬牙,还是可以坚持。
最终他嘀咕了一声:“就依闯王吧。”
李自成看着他,笑道:“好,贺兄弟果然是深明大义。”
……
下午的时候,流营又组织了几次进攻,但均被曹变蛟一一打退,众贼包围中,军阵坚定的向前推行。
那五万闯营与革左步卒已不愿再战,下午的战事,皆是各家新到达的步卒与饥民们参与,但因为上午的惨烈战事传出,惹得这些人一阵阵心思不稳。
李自成等杀了不少人稳定军心,牛金星又想出一个办法,将后来到达的步卒饥民与先前的隔开,如此,后来到达的不明真相的炮灰们,才在马兵的监督下,义无反顾的朝明军军阵扑去。
沿途尸体积得更高,鲜血源源不断流入响水之内,似乎要将整条河流染红。
面对拦截的流营步兵与饥民,曹变蛟杀散了他们一次次围堵,趁他们四散而逃,军阵快速前行。
不过李自成集中马兵拖缠的战术颇为成功,每当前方步卒饥民溃散,余处来不及救援时,由高一功统率这近四万骑,便潮水般过来,逼得曹变蛟结阵自保,为他们步卒汇集,再次赢得时间。
只有几次,正兵营骑兵出击时,步阵快速跟上,击杀了他们马兵共超过千骑,但事后李自成注意到这点,布置了更多人马,拖缠他们的新军步阵。
当日下午,流营的步卒与饥民到达更多,周边平坦的大地,都被他们人潮铺满了。
宋献策也到了,他提议打制改造更多器械,比如用饥民携带的板车,独轮车制成简易盾车,上竖硬厚木板,防护铳弹,甚至一些遮板上,还铺上棉被等物,如此持续给明军造成伤亡,让曹变蛟心情焦灼。
不过也有好消息,早前突围的王廷臣。领他二千六百余骑兵,突然袭击了李自成专门布置的,用来防备王部与别部明军的二万马兵,差点将这些人杀得溃败。李自成让李过亲领二千老营赶去,才堪堪稳住局面。
此后王廷臣在外游荡,疯狂的攻击各处,申时中,他袭击了一片饥民营地,使得这些人四散奔逃,总共也不知逃了多少万。
李自成惊魂未定,下令李过更加防备,然后让饥民在曹变蛟前行道路上挖掘壕沟,到处挖得坑坑洼洼的。使得明军行军困难。
八月十九日。流贼越多。而在这一天,李自成组织了数十次进攻,双方杀得难分难解。伤亡越发扩大,响水岸边的土地,几乎被鲜血浸得发黑发紫。
八月二十日近午,罗汝才、孙可望、李定国三人赶到,眼前惨烈的情景吓了罗汝才一大跳,李定国眼中有些不忍,孙可望脸上倒是现出兴奋的神情。
三家终于汇合,而此时,各人麾下步卒,还有裹胁的饥民基本到达。只有火炮未到。
罗汝才建议仿照攻城战,打造盾车、轒轀车等坚固器械,应对明军犀利的火器,得到李自成的极力赞许……
二十日,下午,未时。
当地一个叫胡桥的地方,离夏邑只有三十里。
火铳的射击声响彻云霄,一排排火光喷吐中,前方的流贼盾车,遮板上被打得啪啪作响,棉被上的棉絮飞扬,推车的贼兵叫嚷着,乱哄哄的到处乱窜,意图躲避那在他们看来可怕之极的铳弹。
“杀贼!”
又一波的长枪兵出动,这些勇敢的战士吼叫着,冒着前方射来的箭矢,还有一些三眼铳弹,奋勇的朝盾车后冲去,地面有些坑洼,甚至什么时候还会出现一道壕沟。
不过他们就算摔掉,也立时爬将起来,挺枪继续冲击。
盾车后的流贼一轰而散,个个抛弃兵器,嚎叫奔逃,长枪的洪流转眼席卷而到,唐廷机手中长枪猛地刺出,一个见逃跑不了,困兽犹斗的流贼刀盾兵猛地用盾牌一挡,堪堪用圆盾抵住长枪。
不过强猛的力道,还是带了他跌倒出去,这流贼也是老手,连忙在地上打滚,慌忙不迭的想要爬将起来。
还没直起身子,唐廷机的长枪,带着重重的风声,狠狠刺在他的右眼上,血液连着白色的脑汁,一下子激射出来,这流贼一声不响的倒在地上。
敢抵抗的流贼短时间内死伤殆尽,余者更是恐慌的转身而逃,然后被唐廷机等人从背后一一杀死。
惨叫声,哀求声,似乎历史重演,又一个流贼回过头来,又是一张年轻而惊恐的脸,还是那样的稚气。
但唐廷机的心早已硬如钢铁,他握着长枪的手毫不犹豫,狠狠刺在这年轻贼兵的咽喉上,长枪再抽出,然后不停留向前,留下这贼兵捂着伤口在地上拼命抽搐。
杀人、杀人、不断杀人,唐廷机精神早已麻木,很多时候战斗只凭本能,只凭习惯。
他一次次挥手,一次次刺杀,连自己杀了多少人,他都记不清楚了,似乎年轻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有,很多伙伴也因为过度杀戮,情绪崩溃的不在少数。
如果眼前有镜子,唐廷机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早已变得血红,似乎成了杀戮机器,脑中没了死亡与恐惧的念头。
甚至他与很多长枪兵,在杀散那些步卒阵形后,对着前来拦截的流贼马兵,仍然疯狂的冲上去,让他们恐惧奔逃,一边口中大叫:“疯子,疯子,一帮疯子……”
鸣金的声音响起,唐廷机突觉全身力气似乎失去,只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疼,与一样疲惫的枪兵回到阵地,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很多人甚至就那样躺着,浑然不顾地上的鲜血与尸体,甚至有人枕着死人的大腿当枕头的。
军阵一路前行,倒下的尸体太多了,多到收拾不过来的地步,很多时候,就那样活人与死人混在一起。
“回来了?来,喝口水。”
疲惫坐下来的时候,一个椰瓢递来。却是自己当大哥看待的铳兵甲长唐廷萼,将他的水壶递了过来。
唐廷机默默接过,往日觉得轻飘飘的椰瓢,此时却似乎重若千钧。双臂上的肌肉,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酸痛,还有各处的伤口,似乎疼得麻木了。
唐廷机也不说话,咕隆咕隆几口,壶水似乎有一股怪味,这是因为响水流入太多鲜血,混入太多尸体的缘故。
上官命令下来,不得喝生水,必须要煮熟烧开。但因为群敌环视。柴木难取。一壶水,也变得越来越珍贵。
喝了几口后,手上的椰瓢被唐正经抢去了。煤黑子同样咕隆咕隆几口,然后珍而又珍的塞上壶塞,递回给唐廷萼。
他亲热的搂住唐廷机的肩膀:“阿机,老子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幸好你小子命大,一次一次都没事……”
他端详着唐廷机的脸:“就是破相了,日后怕不好找媳妇,听说靖边军那有专门的军媒,一参军包管媳妇,真让人羡慕啊。”
他没心没肺的笑了几声。不小心牵动伤口,随后用力咳嗽起来。
他身上也受了好几处伤,随着战事越发激烈,一天搏杀无数次,他们火铳兵,也经常化为了刀盾兵,近距离与贼短兵相接。
“天赋死了。”
沉默看着手中水壶的唐廷萼忽然说道,立时众人哑口,唐廷机精神再麻木,也仍然觉得胸口堵得难受,眼中泪水差点下来,同乡唐天赋又去了,当年一同参军的十几个同乡,已经死伤一半,余下的人,能活下去吗?
他疲惫的靠着战友的背看去,身旁所有人,都是疲倦到极点的样子,许多人面色发灰发青,军阵也人更少了,所有人,包括正兵营战士,都是伤痕屡屡,神情萎顿。
各种血腥、还有硝烟的辛辣气味不时冲刺鼻腔,阵中横七竖八的各类尸体,唐廷机看到阵中间的军官们,一样毫无形象的或坐或站,很多人沉默的抽着烟斗,只是不说话。
一杆曹字大旗还在飘扬,只是旗的旁边有好几十具的流贼尸体,唐廷机看到曹大帅,还有杨副将、遵化镇的孙副将,三人聚在一起,就坐在尸堆上,各人双脚踩着血泊,不知在交谈什么。
大军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摇摇欲坠,不过别看休整的时候如此,只需一声号令,众军仍是带着伤痕与痛苦,迈着蹒跚的脚步,以流贼难以想象的顽强毅力,继续往前行去。
只是,举目看去,四周仍是流贼铺满,大军真能脱险吗?
一片沉默中,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说,真打不下去,曹帅他们,会不会丢下我们不管?”
众人看去,却是唐延福说话,这个憨厚的小伙子吞吞吐吐道:“不是说要怪曹帅他们……都打到这个份上,就算他们走了,俺也不会说什么不是,但俺……就是想着俺娘……”
唐廷机内心更抽一下,自己挂念的,何尝不是家中娘亲?
爹爹死得早,就娘亲一手将自己拉扯大,如果自己不在了,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眼下步军中不是没有传言,担忧骑兵会扔下步兵跑了,但因为曹变蛟等以实际行动证明,打消了众人这个疑虑,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担忧总是存在。
唐延福还要说话,却接触到唐廷萼那似欲喷火的双目,吓得不敢再说,只听唐廷萼低喝道:“你这是动摇军心!”
“啪!”
他抽了唐延福一记重重的耳光。
见平日非常照顾自己,比亲大哥还亲的廷萼哥就这样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唐延福捂着脸委曲非常,旁边各人也是紧闭嘴不说话。
唐廷萼盯着他,神情略略缓和,道:“你说的什么浑话?曹帅真要走,早在流贼合围之前就走了,还等到现在?想想在玉田,曹帅怎么待我们的,为人当知忠义良心。”
唐延福低头喃喃道:“俺知道说错话,俺只是担心……”
唐廷萼喝道:“还说?”
煤黑子在旁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啊哟,千总看过来了。”
众人一惊,就在这时,军阵似乎一阵骚动,然后欢呼声响起,最后越来越响,一片片的士兵站起,向一面丈八大旗下的将军欢呼,那将军策马在军阵四面行走,他神情疲惫而坚毅,他道:“我们继续前行,我曹变蛟,决不放弃一个兄弟!”
“曹帅、曹帅、曹帅……”
欢呼声更响,军阵中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呼声,与士兵们一样,唐廷萼奋力挥舞自己的拳头,涨红了脸,唐延福手中火铳,也是用力举起又放下,再用力举起,他的内心,再无疑虑。
唐廷机手中长枪,奋力刺向天空,看着大旗下那个人,那火红的披风在寒风中飞扬,他眼中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下来。
……
八月二十一日。
巳时,密密匝匝的人潮,再次向明军军阵前行,一波又一波的饥民持着长矛,持着棍棒,带着麻木或狂热的情绪,只向目标行进,人海中,尽多轒轀车与尖头轳等原本攻城器械,甚至还有一些投石机,被饥民们吃力的推行。
而一波波饥民前方,也尽多简陋或是精良的盾车,蚁虫般密集的饥民后,同样是层层叠叠的步卒,持着刀盾,持着长矛,持着火器,大喝向前,一个个步阵后方,又是奔腾咆哮的数万马兵。
李自成等已经豁出去了,数日残酷的战事,各营一样损伤极为严重,三家联军二十万步卒,皆尽被曹变蛟的数千新军打得胆寒,罗汝才亲将杨绳祖,亲领步军攻击回来后,罗汝才还以为死伤人数多算了一个零。
不可避免的,三家将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革、左五营越来越没有耐心打下去,还是李自成力排众议,罗汝才等这点上也支持,所以昨晚他们也商定了,今日是最后一战,集中所有兵力,真打不下,只好撤了。
作为各家头领,李自成等居于后方,一个临时大大搭起的高台上,看着四方人潮中仍然巍峨屹立的明军军阵,李定国不由叹息一声。
孙可望微笑道:“二弟在想什么?”
李定国道:“我在想,曹变蛟之勇,新军之悍,我义军不如也。”
孙可望道:“曹变蛟虽勇,新军虽悍,然有一个弊端,这弊端,我义军没有,王斗也没有。”
李定国沉吟道:“大哥说的是?”
孙可望点头:“四个字,源源不断。”
此时李自成下达了攻击的命令,几十万人呐喊着,潮水般涌向前方,大地为之颤抖。
孙可望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才是我想要的,大丈夫,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