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德虽然是个流犯,但却单独住在下关村村尾。那是一个大型四合院落的宅子,虽然只是一户人家,里面却有七、八间屋子,足够容纳拥有众多家族成员的住户单独居住。
从门外看,院落已经有些陈旧,但却比那些村民的泥瓦土屋要好得多,显然是朝廷专为流放官员所建。
院内看不到人影,院外却种着一棵大槐树,也不知道已有多少树龄,树皮已经开始有些发黑。
当宋天德与李睿祥结伴来到院门外时,鲍英已经带着两人等在门前。一人是穿着粗布短褂的乡间老汉,显然应该是下关村村长,另一人则是身着青灰长衫的年轻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易嬴并没急着上前招呼,而是走到大槐树前就停下来,仰望着树顶说道:“这棵槐树的树龄有多久了?是村里种下的吗?”
“回大人,这棵老槐是大侏十二年由天明公亲手所种。天明公种下此树时曾说过,yu以此树证心志。如此两年后,天明公就回朝继任了工部尚书,而后又升任宰相,再也没有回过兴城县。”
紧接着易嬴问话,长衫年轻人就自行走到易嬴身后侃侃而谈,言语间充满了自信与自得。
经过几ri恶补,易嬴也大致能明白年轻人嘴中所说的事情。
‘大侏’乃是北越国三朝之前的年号,距今已有近百年,年轻人嘴中的天明公也是北越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臣。天明公最为天下人所知的乃是他曾在朝中三起三落,而这三起三落的结果却是天明公的官职越做越大。
据说天明公最后一次入朝就是从工部尚书开始,最后官拜宰相并殒于任上,这才得谥天明公。
易嬴回忆了一下史书中有关天明公的记载,却没料到天明公最后一次入朝竟是从兴城县的流犯生涯开始。看来兴城县作为流犯地的历史还挺长,也就是百余年没有大的变迁。或许里面不仅有知县能力的问题,也有朝廷在投入上的限制。
易嬴有些疑惑年轻人对此事的了解,追问一句道:“你是……”
年轻人朝易嬴举手作揖道:“回大人,晚生乃下关村村长柳忠,字秀成。”
易嬴没想到柳秀成才是下关村村长,装着打量一眼柳秀成,易嬴的目光却越过柳秀成肩膀,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站在鲍英身边的乡间老汉。与此同时,李睿祥也已经先行走到院门前,开始向乡间老汉躬身说起话来。
能让李睿祥躬身的肯定是宋天德,易嬴有些诧异宋天德的形象竟与知县易嬴的老朽有得一比。
打量完宋天德,易嬴装模作样点点头道:“柳秀成?既然你尚有功名在身,怎又甘愿做个村长呢?难道你已不想继续科考了?”
“回大人,晚生当然还要参加科考。只是下关村的村长一职向来都是由我们柳家担任,自从晚生得中秀才后,家父就将村长一职交给了晚生,说是让晚生在中举前都要担任村长一职以做为历练。当然,里面也有万一不得中时的考虑在内。”
北越国的村长一职与现代官场的村长完全不同。
在现代官场,村长已是个体制内官员,只要肯努力,自然还有进步的机会。可在北越国这种农耕社会里,很多村庄都是遵照一些德高望重之人的建议而建立。村庄建立后,这些受命建立村庄的人也就成了事实上的村长,然后村长职务就变成一种家业传下来。
易嬴在心中稍做思量,点点头说道:“很好,既然秀成你还打算科考,本县就不称你做村长,直接称你秀成贤侄了。”
“秀成多谢大人垂青,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秀成一定万死不辞。”
虽然任何官员都有资格称呼一个尚未中举的秀才为贤侄,可在突然听到易嬴暗含勉励的称呼时,柳秀成还是大喜过望地深鞠一躬。
毕竟在柳秀成中举为官前,他都注定要在下关村做村长。考虑到易嬴乃是兴城县的知县大人,能得到知县赏识,这已是柳秀成所能想到、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耀。
“秀成贤侄,不知你听说过一句谚语没有,千年松,万年柏,顶不上槐树歇一歇。”
易嬴并没对柳秀成的依附之意做任何表示,一边说着,一边就带着激昂情绪手扶槐树道:“虽然我们已无缘聆听天明公的孜孜教诲,但只要有这棵天明公亲手栽下的槐树在,我们就等于每天都在接受天明公的耳提面命一样。”
听闻着树叶因劲风而起的飒飒声响,天地都仿佛在回应易嬴的宣言。
易嬴也激奋得胡子都翘立起来道:“秀成贤侄,你明ri就着人在这槐树下给天明公立个碑,上面写清天明公植树的用意及立志的决心,让下关村和天下子民的后代都可以共勉之。”
古代最不缺乏的就是鬼神论。
听到易嬴要在下关村给天明公立碑,柳秀成一脸大喜道:“晚生遵命,大人要不要奏请朝廷给天明公在下关村建个祠堂?”
“不必!除非朝廷亲下恩旨,你们都不要在下关村建什么祠堂。关于这点,秀成贤侄你却要给本县好好记在碑文上。”
不是给自己树碑立传,却胜似给自己树碑立传,这才是现代官场宣传自己的正确方法。
易嬴几乎忘记了宋天德、李睿祥存在,大声说道:“我们可以敬仰天明公的思想,但却不要只崇拜天明公的个人。只有天明公的自强不息思想能够真正传延下去,这才是值得所有后辈学习、效仿之事。而不是建个祠堂让无知乡民去找天明公求子、求姻缘,贤侄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那碑文上要注明这是大人的话吗?”
不知是真懂还是假懂,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柳秀成一边点头,再次追问了一句。
易嬴想了想,再次摇头道:“不用注明这是本县的话,但你可以在碑座上注明这碑是由本县提议倡建的。”
“然后告诉柳家那些后代村长,只要是修葺过这座碑的官员,同样可以在碑上留名为记。免得这座碑可以激励一辈人,但却无法激励更多人。你们只要记得给那些继任官员一些由头作为念想,天明公的思想也就可以世世代代真正传延下去了。”
“善!大善!这才是真正的大善之举。”易嬴的话音刚落下,宋天德就大声喝彩道。
事情不怕没人做,只怕无法持续下去。
身在现代官场,易嬴非常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贪污与非法收入为什么难以禁绝的主要原因。
贪污与非法收入虽然说起来难听,但为了更好的贪污及获得更多的非法收入,这同样是一种能让现代官员努力工作的绝佳动力。只要有好处,只要有看得见的好处,再难的事情都会有人持续办下去,经济就能获得真正的可持续发展。
什么叫少数人先富起来,这就是少数人先富起来。
不然富民不富官,谁愿去当官?没有了官员权力做依仗,谁又能真正富起来?
这原本就和打破大锅饭是一个道理,也是激励易嬴在现代官场及北越国官场寻求进步的持续动力。虽然这话很难得到平民理解,但官员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七情六yu,所有官员都能看出里面的真正价值。
所以,对于突然得到宋天德赞赏,易嬴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这原本就是易嬴绕了一个大圈子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