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里的日子里,王德发就干了件事:一是盯着方占财的工作;二是每天按时按点让贵生吃药。贵生的药,王德发谁也不让碰,他总觉得这药是他自己从城里花了那么多钱买来的,怎么吃只有他自己清楚,同时他好像是在为自己过去造的孽赎罪,只有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贵生,似乎就能治好病一样。当然这也能体现出一个父亲对孩子的责任,总之,一句话,王德发是尽量站在不让自己遭报应的角度,开始做人事。
王德发这样的变化,哪怕是装出来的,那装的也有意义,要是能装一辈子,那岂不是一辈子都是好人了。但这明显不太可能,王德发只是想碰碰运气,碰运气这事情又没有成本,如果有效果,贵生的头能稍微好点,那自然是好事;如果没有效果,那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人在做天在看,要怪只能怪他以前把事情做着放那了。
这些事情现在对王德发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愿意做,他就可以做好。现在最难的事情是,他到底该干点什么,盖房子还欠着一万块钱呢,要是没有个活干,就凭着那几亩地,一家五口人恐怕是迟早要饿死啊。
又过了大半个月之后,房子的基本框架已经全部竣工了,这比王德发预计的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短了很多,但他又没法反驳方占财,几乎每天干活的进度,王德发都是清楚的。方占财也没有吊儿郎当的糊弄他,只能说,人多力量大,现在的盖房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地基起来以后,其他活干起来都快的很。
方占财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来王德发家的,现在主体框架全都起来之后,他留了几个干收尾工作的师傅,带着其他的师傅们已经赶着去下一家了。
王德发看着崭新的新房,觉得现在住的厨房实在是太破了,院子里还有点剩下来的余料,就跟女人商量着把这破厨房也给拆了,反正现在有住的地方。
他女人在这些事情上,基本上都是听王德发的,不管王德发对还是不对,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她是不会反对的。这种沟通方式,让老夫老妻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那就是不管大小事,王德发会和女人沟通,而女人不管大小事,也都会同意,不做作过多的干涉。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基本上都是围绕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在王德发和方占财的反复沟通之后,方占财同意帮着王德发把旧厨房拆了之后,用余料修一个整齐点的工具房,里面能放的下架子车和农具。
这样折腾之后,整个院子一下子就看着整齐多了,砖混的房子、水泥院子、端庄大气的门头,邻里邻居看着都给王德发竖起大拇指。
王德发把这些夸赞在心里解读成对自己的嫉妒,五年的牢狱之灾,竟然在一出狱就咸鱼翻身了,好多等着看戏的人,看不上了,只能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容夸他。恰恰是这样的笑容,就是王德发为什么一回来就要坚持翻修房子的原因。
一周后的中午,方占财来王德发家,目的就是告诉王德发,房子已经竣工了,可以交工给王德发了,当然,意思也很清楚,协商好的尾款也得给结清了。
王德发嘴上也没有说不能结清的事情,带着方占财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象征性的检查了一下就同意收房了。毕竟这一个多月几乎他天天都在盯着,要有个什么他不得早早就提出来啊,加之方占财又是陈队长亲亲的外甥,拖着欠款不好。
“占财贤侄啊,叔还有个事问问你。”王德发突然想起来新房子进火的事情。
“你说,叔。”
“这新房是不是得有个进火仪式啊?”
“那肯定的。进火嘛,就是图个热闹,日子你要不找你们队上的周老阴阳,给你看一个。把自己的亲朋好友那天都叫过来,好好的给新房添点人气。”
王德发一听方占财说起老阴阳,还真是不得不服名扬远外的老阴阳,也对老阴阳给他的各种劝告不寒而栗。
“行呢,那我就看着挑个日子。走,进屋,我把账给你结了。”
王德发和方占财进屋之后,把剩下的尾款数好给了方占财。方占财当着面点清之后,从里面拿出来了五百,又递给王德发:“王叔,这零头的五百,你拿着,这些天师傅们在院子里干活,你们又是水又是馍馍的,很是照顾,多的我也不能给你,毕竟要给师傅们把工资发了,五百块钱的主我还做得了。”
“啊呀,占财贤侄,这可使不得,一口热水、一点干粮,那还不是应该的,你拿着,这钱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只要你别嫌王叔把价给你压的太低就行。修房这事,我是该好好的谢谢你的。”
“你就拿着吧,你和嫂子在院子里这一个月忙前忙后的,也辛苦着呢,你就当给你便宜五百。王叔周围要是还有想修房的亲朋好友,记得给占财揽点能干的活就好。”
“那肯定,那肯定,有的话我一定给你介绍过去。”王德发手里拿着五百块钱,高兴的和方占财聊着。
四万块钱,包工包料,方占财也挣了不少,把零头五百退给王德发,不仅给自己揽生意留下了油头,还落个不错的口碑。现在家家户户慢慢的都有钱了,动土修房的越来越多,包工头和主家的矛盾也屡见不鲜,偷工减料的、磨洋工的、活干的粗糙的。
一提起包工头三个字,大家不约而同的就会联想到坑蒙拐骗、赚黑心钱,也许是因为羡慕包工头赚的钱多,但不能否定,的确是有黑心的。
天气是越来越暖和了,但新房还是潮气很重,渗人的不能马上搬进去。王德发每天都把新修的三个炕烧的热热的,这样可以驱散一下屋子里的潮气。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就在热炕上睡个觉,白天很少在里面,这要潮气完全退掉,一时半会是不太可能的。
王德发一直想着房子进火的事情,看日子还是得老阴阳说了算。可多少次,王德发就仗着自己把老二推荐给队长当会计的功劳,在老阴阳跟前不给钱算了多少事。
说起老阴阳这事,王德发才发觉自己已经几乎一个多月没见到老二了。上一次见他还是从县上回来之后去他家。
可老是这样麻烦人家,也不行。送走方占财之后,王德发草草吃了两口中午饭,就把自己去省城买回来的海洋牌的烟装了两包准备带给老阴阳。
出门之后他觉得还是有点不太大气,索性就去街上买了两瓶橘子罐头,直奔老二家去。
“老二,在不?”王德发看大门是开着的,试探性的问了问,人已经进了院子。小二层的房子,声音不大点,根本就听不见。
老二在家呢,照顾他爹,这一个月老二除了把自己手头会计的活干完,每天就是照顾着老阴阳。说来也奇怪,本来老阴阳的身子骨看着还挺硬朗的,自从给王德发看完动土的日子之后,身体情况就每况愈下。王德发所熟悉的三个老人,一个是他自己的娘,一个是老万的爹,再就是老阴阳,其中老阴阳的身体是王德发觉得三个人之中最好的,按照现在的状态,可能老阴阳是这三个人当中头一个走的了。
王德发上楼看到了老二,忙着给他爹擦屁股呢,他爹大小便已经失禁了。
老二忙完之后,看着王德发带着东西过来,觉得还有点奇怪,便坐下来跟王德发聊了起来。
“老二,你爹这情况咋了,前面不是还好好的吗?”王德发非常纳闷地问。
“不知道咋回事,这一个月时间,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看现在这样的情况,恐怕是撑不过今年了。”
“新房修好了吗?今天咋有空过来了?”
“好了,已经交工了,剩下的就是些零碎的布置了。”
“近一个月,差不多,现在的工程队施工都快。”
“就是的,我看都挺专业的,修的可以呢。你爹这情况,你要是用钱,要不我把你借我的两千块钱先给你拿过来?”
“不用,不用,你就放心用着,不急。他现在是需要人照顾,花不了钱,老病,去医院也没用,等着就行。”
“人老了,就是这样,你就辛苦着多照顾着吧。我还想着让你爹给我算个新房进火的日子呢,这不还给带了两包烟、两瓶罐头。”
“你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啊,他这情况,等会要不你凑到跟前问问吧,虽然大小便失禁了,但干了一辈子的阴阳,脑子里应该还是知道日子的。”
王德发也没客气,要个好日子,不就是图个吉利么,他啥话也没说就走到老阴阳的炕边,握着老人的手:“叔,我是德发啊!还能记起来不?”
老阴阳转着眼珠子找王德发,努力了半天,找不到,就放弃了,嘴里好像在说什么。
“说大点声他还是能听到的。”老二见状在旁边给王德发说。
“叔,我是王德发!你可要把身子保重啊!”这一句话,王德发几乎是大声嘶吼着。
“昂,昂。”老阴阳终于应承了一声。
“叔,你看看最近哪天可以给新房进火啊?”
问一声都答起来困难,看来这日子还得另找人问了。
“王哥,你大声点,再问问,试试。”
王德发把嘴凑到老阴阳耳朵边,大声又问了一遍:“叔,最近新房进火哪个日子好?”
这么大说话声,着实把躺在炕上的老阴阳吓了一跳。明显感觉到身体抖动了一下,嘴里好像在喃喃的说着什么。
王德发把耳朵凑近听着,好像是在说日子,可又听不太清楚。
“叔,你再大点声说!”王德发可真是为难一个老人了,人都成这样了,他还在坚持不懈的想从嘴里问出来个日子。
“八!”王德发耳朵还凑在老阴阳的嘴边,顺口就把听到的数字自己喊了出来。
“王哥,你还算运气好,还能给你说个日子。”老二看着他爹又给自己恩人帮了忙,感慨地说。
“老二,不是我说啊,我咋有一种预感,这可能就是你爹最后一次给人看日子了,这情况,确实挺严重的呢。”
“也许吧,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都没办法抗衡。你听到他给你说的是八号吗?”老二问。
“就隐约听见是八。”
“哦,你等等,我给你再看看,他人老了,别给你算错了。”老二其实在他爹的影响下,也是略懂点阴阳的技能的。只是自从干了会计之后,他就再没怎么涉足阴阳了,毕竟已经吃着国家的饭碗了。
“我看了下,我爹说的八,可能就是五月初八,还真是个乔迁的好日子啊。”
“人老了,脑子好使着呢,你爹,一辈子当阴阳,当的通透啊,看事情看得也准呢,人这一辈子,能像你爹这样有啥说啥、想啥啥明白的人,不多。我就先走了,有啥需要帮忙的,你也给我说,我现在忙完了,有时间。”
“行呢,那你回吧,我不就下楼送你了,帮我把们拉上就行。”
“不送,不送,你忙你的。”
回来的路上,王德发感慨颇多,老阴阳是真的快不行了,还好赶得巧,日子算是问上了。方圆之内还是有其他干着阴阳活的人,都不得王德发的信任,他对老二爹深信不疑的原因就是那句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的“断子绝孙的事不能干,要遭报应”。老阴阳好像把什么事都看的很明白,说的却很含蓄,大部分前去算命、问日子的人,都和王德发一样,只有经历过之后,回过头再看老阴阳的说过的话,猛然间才会恍然大悟。
王德发又开始疑神疑鬼了,老阴阳如果要走了的话,那他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就不作数了?贵生的病,是不是也就不是什么报应了,能治好?
老阴阳的确是不行了,心里还能想着些事情,只是已经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给王德发艰难地说出日子的同时,他还想给王德发一句他的口头禅“但行好事,不亏先人”,只可惜,嘴巴已经不听脑袋的使唤了。
一辈子阴阳,最后一次算日子,留给了王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