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那些美好的,总是短暂的。
袁皇后在他的心里,似乎永远都是那一骑红装的样子。
斯人已逝,他想着过往种种,不由无限怅惘。
同样被琴音箫声打动的,还有如今住在奉先馆的玉兰姑姑,曾经的夏才人,当今天子的生母。
她坐在窗边,听着外边隐约传来的琴声箫音,心头不由自主浮现出了往事。
往事如风,遥想当年,她还是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小小少女,在深闺大院之中,整日跟闺中姐妹们一处,不是在屋子里绣花做针线,就是在花园里扑蝶。日子过得轻松随意。
唯一会有的烦恼,就是家中厨娘的点心做的不合口味,或者就是丫头们不经心,弄坏了她新摘的花儿。
在她原本的人生轨迹里,除了她将来会嫁到母亲早就看中的表哥家里去,似乎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了。
表哥是自小儿就认识的,模样好,脾气好,对她也特别好。
她说不出来对表哥是什么感觉,喜欢,或者不喜欢,她当时就觉得都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理所当然,表哥就是她生命里的一个人。到了年纪,她就会顺理成章地跟表哥在一起。
如果后来没有发生家变,她应该就会过着那样泰然自若的生活吧?
可是,变故来的那么突然。因为祖父的突然病故,父亲无故被人弹劾。他们家眼看着就要势败,大伯父就出了个将她送进宫里邀宠的主意。
尽管母亲一力反对,可是她作为一个妇道人家,根本就抗不过男人们追逐功名利禄的野心。
于是,她就被作为家族的攀龙附凤的工具,送进了宫中。
只是,她的家族本就式微,而她,在众多进宫应选的千娇百媚的女孩子之中一对比,就显得不过尔尔。
因此,她被选进宫之后,只不过得了个才人的位份。与一个姓周的女孩子住在一道住在偏僻的碧瑶宫中。
不同于她的安于现状,周家的那位姑娘仗着自己的美貌,却是一心一意地打算为家族谋富贵的。
她对于自己在宫里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希翼。
只是记得母亲泪流满面地嘱咐她,无论如何,好好保重,希望她在里面活的好好的。
没有入宫之前,她并不知道这句话的艰难。只到入了宫,才知道,在宫里能够安然无事地活着,已经殊为不易。而活的好好的,就更加是奢望了。
地位低下,容貌平常。光凭这两点,已经决定了她会被人冷落和欺凌了。
都说经历了风霜,花儿才会盛放。她经历了这么多,方才想起当初在家里的好,想起当年有那么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时时处处,为她做的一切让她称心如意的事情。
当初的一切越是温暖,此刻的遭遇就越是刻骨冰冷。
在这宫里,她只是那千百朵等待雨露的花儿之中的一朵。在宫外,她就只是那一个人的那一轮明月。
在无数次的心灰意冷过后,她终于慢慢平复了心情,小心翼翼的过着自己的日子,然后,用琴音,寄托自己对过往的留恋。
偏偏此刻,她的琴音,却为她带来了她已经不再希求的眷宠。
她不知道先帝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忽然就被他放在了心上。
承宠,受宠,一切都来的那么突然。可是她此刻,却偏偏厌倦了这一切。
她不想过这种每天都似乎刀光剑影的生活只想逃避。可是,老天爷却往往喜欢捉弄人。
她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小生命。在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的最初,她不是因为有孕而欣喜,而是为了这个孩子未来的命运而担忧。
想到自己所过的生活,她甚至不想要让这个孩子再面临她所面对的一切。
可是渐渐的,她可以感觉到那个小生命的律动之后,就忍不住被激发了母亲的天性。她开始希望这个孩子平安降生,快乐长大。
她尽了自己的能力保护他。总算平安待到了生产。可是,谁知道居然周贵妃难产,她身边的稳婆和医婆都被叫了过去帮忙。
她是在发动以后,几乎是在撕裂般剧痛之中,在贴身的丫头的帮助下,才生下了一个孩子。她记得自己是在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之后晕过去的。
只是,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她了,她成了自己的那个贴身丫头,叫玉兰的那一个。
这般诡异的情形,在她看到了化妆成内侍的表哥之后,才了解其中的内情。
周贵妃用产下的死胎,换走了她的儿子。而她,被人在药里动了手脚,产后血崩,一命呜呼。
她就那样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下葬,居然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原本表哥要带她远走高飞,可是她却不愿意离开。
她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也不甘心就这样被错待。
是的,错待。
她“死”后,她远远的见过几次先帝到了碧瑶宫附近。也看到先帝对她的儿子,似乎与待别人不同。
她的儿子从出生,就被定为太子。周贵妃也因此,登上了后位,从此母仪天下。周家从此煊赫无比。
而她的娘家,尽管送了她进宫,却依然没有能够挽回颓势。她到死,都没有再见过母亲一次。位份低微的嫔妃是没有资格见到父母的。
表哥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决定一直守在她身边的。
在看着她经历了一次生死之后,他再也不肯离开她半步。
为了达成她的心愿,他开始凭借自己的异能,在宫里和朝中造势。成功将她的儿子送上了帝位。
又在看到太后居心叵测的情况下,前去策动梁王谋反。如今,他可以说是把她想要做到的,都做到了。
只是,为此,他也背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
她不知道,自己的皇帝儿子会怎么对付他。
她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将过往的真相都跟皇帝和盘托出,皇帝能不能就放过他?
谋反是死罪,用天一圣水谋害皇帝,更是死罪。
说到底,这些死罪,似乎都是他为了她而去犯的。
“主子,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安歇吧?”有宫女过来伺候,劝解。
这位神秘的玉兰姑姑,已经坐在窗下快要大半个时辰了。
时值隆冬,窗边会不时有冷风从缝隙里穿过来,即便室内烧着暖暖的炭火,也还是要冷的。
更何况,玉兰姑姑为了听清楚外面的箫音,还半开了一扇窗户。她就这么走过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听到身边人的提醒,玉兰姑姑才回过神来。
她惊觉自己的两腿似乎都已经发麻了,手指也已经冰凉了。
掩上了窗户,她对着那个宫女点头:“嗯。去煮一碗姜汤过来。”
如果她刚刚没有看错,外面树下的那个黑影,应该就是他站在那里。
她坐在屋内都这般寒冷了,那他在那里,应该就更冷了。
“是!”宫女应声去了。想来玉兰姑姑是被冻到了。她还是妥帖一点的好。
热辣辣的姜汤很快就端了上来。
“下去吧,我不喜欢人看着我!”打发走了身边的宫女,她端着姜汤,走到了窗前。
“表哥,来喝一碗姜汤暖暖胃!”她低声唤道。
而她的话音落下,就见那树下的黑影渐渐趋近。
到最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已经早生华发了,而她,也已经满面风霜了。
他端起她面前的姜汤一饮而尽。
她对着他打趣:“表哥,我现在身份非比寻常,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么?”
他定睛看着她,然后摇摇头,说道:“不会担心。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她对着他直视自己的目光,忽然有一些赫然。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跳,她故意说道:“我为什么不必要这么做?毕竟皇帝是我儿子。”
他一愣,随即说道:“因为你不会。我信你!”
一句“我信你!”将她眼中积蓄的泪水都引了出来。
她哭的哽咽难尽。
“你为什么信我?凭什么信我?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辜负你!”她忍不住伸手,拍打他的肩膀。如同幼时小儿女的情态。
他被她打的脚下一个趄趔,脸上的神色忽然变了:“这姜汤里,你给我用了化功散?”
她闻言惊惧,随后对着他不可思议的眼神,大声叫道:“没有,我没有!表哥,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放!”
看着他软软的倒在自己的面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表哥,你醒醒,醒醒!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
回答她的,是他悠长的呼吸,和紧闭的双目。
她一时无措。
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
“谁?不许进来!不许!”她叫的声嘶力竭。
“母亲,是我!”一句母亲,把她所有的喊叫声都止住了。
她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她之前一直都在全神贯注偷偷关注的人。
皇帝披着一件黑色的袍子,站在她的面前。
他叫她母亲,而不是母妃,母后。在他心里,她就是他的母亲。
母亲这两个字,很好的平息了她的愤怒,也打动了她的心。
“是你给他用了化功散?”她问他。
“他给我喝了天一圣水!”皇帝看着倒在地上的人,神色平静。
“现在你们算两清了吗?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玉兰姑姑问道。
“算,也不算。”皇帝回答着,脱下了外袍。然后在玉兰姑姑对面坐下来:“说起来,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母亲。您可以跟我说说我母亲究竟长的什么样吗?”
她究竟长的怎么样啊?她有些怔忪。
时间过去的那么久,连她都已经快要遗忘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她个子不算太高,身材瘦削,五官端正,只能算是清秀吧!你的五官,像先帝,只有这脸型,似乎有点像她。”说起过去的自己,玉兰姑姑仿佛是在说起了另外一个人。
皇帝听着,却是悠然神往:“母亲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吃些什么?”
他之前对周太后,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的讨好。只要是她说过喜欢的东西,他定然会为她找回来。可惜,他却还是没有得到过周太后的一句赞许。
此刻,他见到了自己的生母,忍不住就想着要去弥补。
玉兰姑姑闻言,眼眶一热,眼泪忍不住就要落下来。
皇帝对着周太后的种种,其实她都看在眼里。
皇帝求而不得的委屈,想要母爱的心酸,估计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看着一脸虔诚的皇帝,她低声说道:“我,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只是这个人,我想,想为他求个情……”
皇帝一眼看过去,再看了一眼一脸羞愧的玉兰姑姑,忍不住有些头痛。
这个人是谁,他当然知道。只是,他怎么能够就这样轻轻放过他?他身上背负的罪行,也不可能就这样随便的了结了。
“母亲,您跟我提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只除了这一点。实不相瞒,这个人,是朕让人给他用了化功散。”皇帝低头说道。
玉兰姑姑想到皇帝不会轻易答应自己的这个要求。只是没想到,皇帝会干脆连给他用了化功散这件事都这么直言不讳的说了出来。
“皇上,你给他服用了化功散,打算怎么处置于他呢?”她忍不住担心了起来。
“他身上的罪行,让朕没法轻易放过他。”皇帝不去看玉兰姑姑祈求的眼神。
“皇上,我知道他谋反之事罪无可恕。不过,您能不能在给他定罪的时候,尽量给他留一条性命?”玉兰姑姑压低了声音。
她知道自己这是奢望,可是,她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在她面前死去。
皇帝沉默了。
他没有办法说出可以两个字。毕竟,因为梁王谋反案,京城里无辜被杀的百姓不知凡几。受到梁王牵连的朝中官员,也是不胜枚举。
梁王父子和周家服诛,作为梁王的左膀右臂,他没有幸免的道理。
而没等皇帝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人却忽然开口了:“不用为我求情,我这是罪不容诛的罪过。你不要为难了,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