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涅生用极轻的声音答道:“恨。”
许明渊不是八十岁的老翁,听得清侯涅生说了什么,也能感受到他是心口统一的。
其实,许明渊能理解侯涅生,换做是他自己也不可能不恨,可听到这个答案还是有一丝丝难过。
旧祂惯会隐藏自己,难过也好、开心也罢,只要他想,可以装作毫不在乎。
只是这一次,还不待许明渊将话题转移,侯涅生俯身凑到他耳边,极致情深地低语:“可比起恨,我更爱你,主人,岁月不朽,我心不改。”
真的很奇怪,许明渊想,明明刚刚还能感受到恨,现在居然全部都是喜欢和爱意。
比起口头的言语,灵魂的波动更令许明渊震颤,他的耳朵不可控地微微泛红,“你是怎么做到的?”
侯涅生对着他的耳朵轻呼一口气,“秘密。”
许明渊能猜出个大概,他是用了某种有屏蔽效果的异能,又或者强行控制自己情感的变化。
具体是哪种,许明渊懒得深究,不过他得承认,侯涅生永远有法子调动他的情愫,漫长的岁月也永远不会无趣。
侯涅生的双唇贴在许明渊的耳畔,在温热的吐息间,他分不清究竟是耳朵痒,还是心尖痒,只得装作嫌弃地将人推开,“油嘴滑舌,还是在这种地方,也不怕端木端被气到活过来,当场给你降几道雷。”
“他不会。”侯涅生后退几步,眸光深沉地望着重剑,“疯狗虽然疯,但不会疯到不明事理,过往种种,你是最大的元凶,同样也是最无助的受害者,如果他没有放下,当年以端木无序的身份回来真会直接屠了启神殿。”
这大抵是【孤命】最强大的地方,他们是一群明辨是非,善恶尚存的疯子。
拿得起,放下来,爱分明,恨清晰。
他们恨神明而爱人道,便不惜一切代价和手段去弑神、救人间。
当真相揭晓,善恶逆转,神明其实被毁于人性。
他们依旧恨神明,却不约而同地允许神明重现于世,存在眼前,乃至予以帮助。
侯涅生见许明渊久久不曾言语,问:“主人,你在想什么?”
许明渊从久远的回忆中抽离,温和的眉眼间流露淡淡的哀伤,“我在想,如果没有旧祂,没有诸神时代,当年【孤命】的那群人会在史书里留下怎样恢宏的篇章。”
旧祂的生命很漫长,总会有觉得亏欠和难以释怀的事情,两千年前的诸神时代必是压在他心底永远化不开的厚雪重冰。
那段血腥黑暗的岁月里,有他给自己准备好的坟场与死亡,有他一手养大名为龙诀的继承者,还有【孤命】里数不清的天骄青年。
可所有的一切都.....
“没有如果。”侯涅生肯定地打断许明渊,将他从名为过往的深渊中拽出来,“诸神时代毁了他们,但同样塑造了他们,没有那个时代,他们未必会有那年的惊艳才绝。”
“或者,我不想考验我在你心底的分量,可如果没有诸神时代,我们不会相遇,更不会有今天。”
“你想太多了。”许明渊释然一笑,“我难过是真的,却还到不了分不清事实的地步。”
无论是否遗憾,谈论过往总是会不可控地感到哀伤。
许明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抬眼看向窄道,“你说他们还要多久?”
端木端以神昭设立结界,封闭了内部传承者陵墓的凶气,也屏蔽了外界祂的感知能力。
这个陵墓存在两千多年,侯涅生不能进去,更不知道里面的情况,细长的窄道卡住视野,除了一线天的通路,什么都看不见。
许明渊的问题是侯涅生极少数无法回答的,“不知道,我们现在只能等。”
两人从中午等到傍晚,看到窄道的最前端逐渐被点点黑色覆盖。
是颜司三人回来了。
窄道狭长,三人走了好久,直至太阳彻底落山,才彻底越过重剑,离开传承者陵墓。
颜司正要开口,侯涅生抢先道:“不必,那是他留给自己和后人最后的一片净土,我不可进去,也不可从旁人口中知道里面的情况,走吧,天色已晚,出发去天衡山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动作略快,谁都没来得及跟上,形影单只的背影乍看之下有些落寞。
陈荣盯着他的背影,问:“明渊,老板是不是在难过?”
“没有,他难过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许明渊转身追上去,走了几步,回头朝三人笑了笑,“别想太多,赶紧跟上来吧。”
传承者陵墓附近的山道陡峭险峻,加上越省和郡省之间路途遥远,许明渊几人花了十多天才到天衡山。
允棠收到消息,带汪宇航早早到山下的停车场等着,帮忙把不算多的行李拎上山。
天衡山中殿里的寝居有两类,一种是千年前明渊等人居住的地方,保持原样,尘封起来,还有一种是后建的,会根据社会变迁改造和重修。
允棠将颜司领到他前世居住的房屋前,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这是你的房间,里面已经打扫干净,也通过水电了,还有什么缺的提前跟我说。”
她又看向萧问远和陈荣,指着对面空房子,“你俩住这间,吵架的话,屋内谁有客卧和门帘,不要随便往其他房间跑。”
萧问远嫌弃地看了允棠一眼,“你想太多了,我和陈哥不会吵架,更不会闹矛盾。”
陈荣没有答话,因为他已经跑到对面,推开屋门,将头探进去,好奇打量里面的陈设。
跟颜司的房间一样,纯古风的房屋内设,古木制的家具散发淡淡的香气,轻轻一嗅整个人都能瞬间平静下来。
不过因为是两个人住,空间宽敞不少,床也是双人床,其他很多家具也都是双人份的。
陈荣左右看了看,发现墙壁上装饰有一个很漂亮的红宝石,还正好在手一抬就能碰到的位置。
他伸手一碰,头顶用檀木精巧地拼接而成的灯闪闪亮起,将房间照成温暖的橘红色,让人疲惫一天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下来。
陈荣不是没住过好地方,但这屋子是他平生仅见的好,立马回头问允棠:“我们真的以后住在这里吗?”
允棠肯定回了句”是的”,又交代道:“以前我们还负责交五险一金,也需要你们接待游客,不过现在时代变了,安全区内都无法保证个人安全,我们就是想交也没法,游客也基本没有,除了下山需要申请,有几个禁区不能去,剩下做什么都行。”
颜司二十多年没回天衡山,问:“禁区还是以前那几个吗?”
允棠点头,“是,怕你们忘记,趁天色还早,我带你们去重新走一遍。”
萧问远扭头,“陈哥,走了。”
“来了。”陈荣将房门关好,小跑到萧问远身边。
旧居的大部分屋子都上了锁,颜司看还有几个房间没有锁,问:“棠姐,那几间屋子是小宠物他们住的吗?”
允棠道:“是的,泽锦要来的话也是住这边,书房、仓库等地方也要重新启用,这几天还要再抽空打扫。”
陈荣左右来回望着,可穿过中殿的长廊都没见到侯涅生,好奇道:“棠姐,老板,他们去哪了?”
“整理东西去了,人在练武场那边,看。”允棠朝一侧的山崖抬了抬下巴,“他俩就在那里。”
宽敞的练武场变成晒东西的空地,摆满大大小小的书籍,通往练武场平台的石阶前还有几个打开的大木箱子,被抓来当苦力的汪宇航还在从箱子里不停往外搬书。
许明渊的血脉尘缘已了,从回到天衡山的那刻便舍去姓氏,只唤明渊。
此刻,他和侯涅生也在搬书晾晒,后者还在崖壁上插了个杆子,用来晾不知放了多少年的白袍。
天衡山的人在山间多穿古装,明渊和侯涅生今天刚回来,没来得及换,还是一身现代装束。除了他俩,汪宇航、允棠,还有坐在石桌前观望的一人皆是如此。
那人身着白袍,腰间束着银白色的腰带,勾边的花纹像是蜿蜒生长的藤蔓,头发不算很长,堪堪到后腰上方,被用一根月牙白色的发带绑起来。
他一只手撑着脸颊,坐姿有些散漫,回头看过来的脸是颜司和萧问远相处几十年、怎么都不可能忘记的。
可两人同时愣住,愣了半晌,颜司才道:“岑少......”
岑憬和岑琛是双胞胎,却非常好分辨,一白一黑,一成熟稳重,微冷的眉眼下藏着柔情;一张扬恣意,吊儿郎当下是无尽锋芒。
可如今,岑琛换上了白衣,张扬恣意的锋芒内敛于心,总是上挑的眉尾也变得平和,若非坐姿不算端正,不开口静坐在那里像极了岑憬。
岑琛轻笑一声,笑容很浅,也没有习惯性的挑眉和让人熟悉的痞气,“来了啊。”
岑少的少是大少爷的少,也是少年人的少。
短短两三年,他似是完成了从大男孩到男人的蜕变,除了不变的长相,再寻不到半点过往的影子。
这声“来了啊”比起打招呼,更像是悲伤的感叹。
时光荏苒,往昔不复,斯人不在。
他们很早以前幻想过未来,等哪天离开,或者在总局混不下去,就拖家带口来投奔天衡山。
颜司和萧问远如约到来,后者真拖家带口捎了只锦鲤,可岑琛只剩独身一人,身边再没了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两人都不敢提岑憬,萧问远问:“岑少,山里的生活会无聊吗?”
“不无聊,挺悠闲安逸的。”岑琛歪头,似乎想倚到什么人的肩膀上,“这是个真正适合生活的地方,会让人的内心变得放松、逐渐宁静下来,足以支撑我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我的月,归来再照我。”
他说话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可他的心底没有半点笑意,这笑容落入眼中便只剩哀伤与惆怅。
两人没有接话,现在这个岑琛和他们记忆里的相差甚远,谁都无法保证一句看似寻常的话语不会刺激到他。
岑琛倒是看得开,见他们不说话,索性主动开口:“放心,我没你俩想的那么脆弱,另外,去后山见到她的话,千万别太惊讶。”
他打了个哑谜,成功勾起两人的好奇,将话题转移,颜司问:“岑少,你说的是谁?”
岑琛笑了笑,全然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
千年过去,后山依旧没怎么开拓,大部分地方连个山路都没有,其他人走起来问题不大,但陈荣不行。
岑琛都这么说了,允棠想着以防万一,道:“走吧,顺路带你们去后山绕一圈。”
待四人远去,明渊将一本书摊在地上,随口道:“岑琛,你是故意叫他们去后山找人的吧?”
“是,看他们难过的,总得给他们点小惊喜。”岑琛站起来,跃到练武场上,弯腰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这些书是侯涅生留存的历史存本,记录了大临三百多年间真正的历史,前世的薄奚锦聿、容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其中。
【公元七二三年,中原一统,国号为临,定都盛元.....】
岑琛有前世厉琛的记忆,看着看着,眼见要陷入那段回不去的岁月回忆中,汪宇航搬完书探头凑过来,“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你.....”
“啪。”岑琛将书合上,“你不准看。”
这些书是允棠根据明渊的要求拿出来的,原本藏在后山一处凿在陡峭崖壁的山洞里。
汪宇航能大致猜到书上写的是什么,脖子一扭,转身就走,“行行行,不看,搞得我稀罕看一样。”
岑琛将书放回地上,瞥了眼汪宇航逐渐远去的背影。
明渊问:“还在感慨过去吗?”
厉琛的记忆有百年之久,其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不是短短两三年就能消化的,岑琛却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只是突然觉得他现在这样挺好的,好玩,还讨喜。”
侯涅生将衣服全都晾在杆上,缓步走到明渊身边,“你们慢慢聊,我先去弄饭。”
天衡山上的人不多,会做饭的更是没有,炸厨房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住在山下的薄奚氏族人会做饭,不过回来几十里,饭做好送上来早就凉透了。
于是,侯涅生今天刚回来,做饭这事已经默认落到他身上。
另一边,已成半神的翟萨拥有沟通天地的能力,知晓岑琛把她的存在透露给颜司等人,便主动出来迎接几人。
颜司和萧问远想过很多种可能,独独没想过会再见到翟萨。
翟萨的变化同样很大,鲜艳靓丽的红色大波浪卷发变成漆黑如墨的长直发,黄褐色的蛇瞳也变成与常人无异的黑褐色眼眸。
她还戴了副金丝方框的眼镜,嘴角压下,再没有明媚的笑意,穿着纯黑的单色长裙,看起来冷冰冰的,还有一种奇特的神秘气息。
比起岑琛,翟萨更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两人又缓了半晌,颜司用很轻的声音问:“翟萨,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翟萨伸手抚了下眼镜框,“【猎海】中有个异能者可以破除幻境,他不知用什么异能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故意进入谢阳蛰的【死狱】。”
“不同于其他人,谢阳蛰的【死狱】和他的生命相连,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颜司不满意翟萨的回答,却不知如何问下去,萧问远瞥了他一眼,问:“那你呢?”
为什么耿宸寅留在你体内的【明灯】会突然熄灭?
为什么你要假死,与所有人不告而别?
为什么你会改头换面待在天衡山上?
......
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的问题,可事关神明,翟萨一个都不能答。
“这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翟萨望着两人,遗憾摇摇头,又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时间不断前行,你们无须执着于过往。”
其实真正执着过往的人是翟萨才对,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戴着谢阳蛰留下的眼镜。
颜司和萧问远没有戳破这点,前者问:“你必须藏在后山吗?”
翟萨没有回答,将目光投向允棠。
允棠想了想,“明渊没有硬性要求,二十多年过去,平时山上也没客人,你差不多可以搬到前山来住。”
参考侯涅生以前有沉渊冬眠的习性,她又补充道:“不过我也只是说说,一切以你自己的意愿为主。”
翟萨害怕孤独和冷清,后山中有不少小动物陪她,但远不比活人的生气。
她正想直接答应,可算了算日子,又改口道:“要二月二了,我过半个月再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