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进来吧。”董先生很快恢复了正常表情,此刻看到路鸣他还真有些惊喜。
自从上次得到命令,他的这部电台进入静默状态后,他就尽量保持沉默,不跟总部联系,除了唯一一次向组织上汇报日本的和平攻势计划,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上级。
不过从上海地下党组织那里,董先生还是能获得一些情报,自从红军反围剿失败后,不得不爬雪山、过草地,开始了史无前例的两万五千里长征。
从此,董先生和组织的联络就彻底断了。
现在就连上海市地下党组织也跟中央失去了联络,不过他们还是坚持工作,领导城市的学运、工运、文化等各条战线的工作。
董先生这一年多来几乎成了路鸣的个人发报员了,秘密情报处虽然有自己的电讯处,可是路鸣跟美国的联络大多数都是个人事务,不适合用情报处的电报员,还是请董先生收发电报更加方便。
个别特殊的日本方面的来电,他也会让董先生收发。
只是路鸣太忙了,许多时候都是派人过来送电文或者收电报,有些简短的电文干脆就在电话里讲,反正大多数都是他和明珠之间的通讯,不用对外保密。
“我进去方便吗?要不去我房间吧。”路鸣试探着问道,因为天色已经不早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安意也一直说想见你呢。”董先生笑道。
“老董,是谁啊?”里屋传来安意的声音。
“是路鸣。”董先生大声回道。
“等我换下衣服就出来。”里面传来安意爽快的声音。
路鸣走进屋里,这里一切都没变,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陈设简单,没有添加任何物件。
路鸣刚坐下,安意就穿着一身白色丝绸旗袍走出来,笑道:“路鸣,你现在可是大忙人了,都很少回来看看我们。”
路鸣苦笑道:“以前不知道当一个头儿是多么烦多么累的事,现在可是领教了,真是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不管你干了多少工作,总有一堆问题等着你去解决。”
董先生和安意都笑了,路鸣原来有多么逍遥他们最清楚不过了,在复兴社的时候,虽然也是当头儿,却不是一把手,可以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
三个人随便聊了一阵,无非是一些闲话没有深入探讨问题,尤其是不能谈路鸣的工作。
其实董先生和安意还是很乐意路鸣做目前这个新工作,秘密情报处是针对日本人的特工机构,并不针对共-产-党,不像复兴社,主要任务就是反共。
“你们跟上头还没取得联系吧?”路鸣随口问了一句。
董先生摇摇头,然后叹息一声。
“也不用太着急,我知道一些情况,你们的人还在坚持战斗,不过损失比较大,这也没办法,他们走过的许多地方是无人区,能活着出来就是命大。”路鸣说道。
董先生点点头,他们现在只能通过报纸和广播了解中央和部队的情况,在细节上还不如路鸣知道得多。
“路鸣,你这么晚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如果有事你可不能瞒着我们啊。”安意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问道。
其实她特别害怕路鸣带来不好的消息,这种孤悬在上海的感觉,时常令她感到窒息。
这些日子,她和董先生都是在提心吊胆中过来的,就怕有一天听到中央机关的噩耗。
他们相信组织,相信党,但在没有听到中央和部队确实安全的消息时,心里始终都是七上八下的。
“就在昨天,殷汝耕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宣布独立,中国出现了第二个日本傀儡政权,这算不算坏消息?”路鸣似乎开始进入角色道。
董先生和安意都露出愤然的神色,他们并没有参加这次大游行,他们的工作不允许他们在人前抛头露面,不过他们对目前的形势还是非常清楚的。
“我想和你们的领导人接触一下,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绕了半天弯子,路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你想见我们的领导人?”董先生有些吃惊地道。
“是的,我想跟你们的领导人谈谈,有一些问题求教于他们。”路鸣口气中有严肃的成分,也有疑惑的意思。
“你想讨论哪些问题呢?”董先生不明白路鸣的真实意图。
“比如说,建立全国抗日同盟不能光是喊喊口号,必须有具体的行动方案,还要有对方案的可行性评估。我对贵党这个建议百分百之百的赞成,可是我看不出来有实现的可能,这就是我的迷惑之处。”路鸣郑重地说道。
安意说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上面的领导是怎么想的,但是就目前局势而言,建立一个广泛的抗日联盟统一战线是唯一能够挽救中国、抵抗日本侵略的方法,这一点你同意吧?”
路鸣点点头:“不仅我同意,现在国民党内部也有许多人赞同,国民党内结束内战、一致对外的呼声很高。民主党派人士就更不用说了,大多数都赞成建立抗日联盟,除了那些亲日派之外。”
“可是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啊,国民党如果不肯放弃剿共原则,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就是一句空话。”安意愤然道。
“如果仅仅是两党之间的矛盾和斗争,还好说一些,但是现在各方面都有难以化解的矛盾,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利益纠葛就是无解的。”路鸣沮丧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路鸣其实早就想来跟董先生和安意两人谈谈了,自从听到中共发出的通电,他就深切感受到,这是中国目前唯一的出路。
可是怎么才能形成民族统一战线,如何才能实现抗日联盟这个目标呢?他深陷其中,得不到答案,愈发迷茫了。
路鸣心里很明白,如果中国内部的问题仅仅是国-民-党和共-产-党两党之间的矛盾,东北根本不会丢,华北也不会冒出第二个傀儡政权。
现在最要命的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完全脱节,地方自治或半自治,明里暗里对抗中央。
民国政府差不多就是个摆设,只能管辖有限的省份,那还是蒋先生人情使然,地方大员给中央面子,这哪像个国家的样子?
国民党内部也是派别林立,山头众多,各有各的盘算。
因此路鸣坚定地认为,现在比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更无解的矛盾,就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利益之争。
殷汝耕敢于无视民国政府,公然在华北建立傀儡政权,固然是因为有日本人在背后撑腰,但更主要的是民国政府无力在华北行使国家公权,这背后当然有更加复杂的原因。
傀儡政权其实就是个空壳,吓不死人却恶心死人,中央政府派出一个师的兵力就能解决掉它,但是华北地方势力并不会因此听命于南京。
那样的话,矛盾就一下子全部暴露出来了,地方政府只怕连面子也不会给中央政府了。
民国时期的国家统一只是表面上的统一,政权、军权仍然四分五裂,各地方势力为保护自己的利益,对抗中央远比抵制日本的侵略更为热衷。
路鸣想起当初蓝衣社成立的宗旨,就是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政府的“三个一”主义。
毫无疑问,“三个一”主义是一个反动纲领,但是现在看来,如果真能实现,倒是能凝聚起全国各阶层、各党派和各地方的力量,有利于抵抗日本的侵略。
但由此造成的恶劣后果又是路鸣所不敢想象、不能接受的,这本身就是悲哀和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恐怕没有一件事情有利而无弊,或者有弊而无利,只是在不同的环境下,结出的果子不一样罢了。
在这样复杂的心情引导下,路鸣首次正式提出求见中共领导人,他也是急眼了。
他的想法是,当面聆听一下中共领导人的意见,怎样去做,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建立起有效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因为华北局势迫在眉睫,中国的未来风雨飘摇,不能再等待,再观望,再摇摆了,必须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出现在华夏大地,引领四万万民众,对侵略者发出震天的怒吼。
路鸣在南京政府身上看不到希望,在蒋先生个人身上看不到未来,他的心变得越来越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