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生开始有点动摇了,地下斗争的确是太残酷了。
安意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从遵守纪律的角度看,他不应该相信任何人,更别说路鸣这种身份的人。
但是自从住进万国公寓以来,董先生逐渐淡忘了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放松了革命警惕性。
问题是,从放走那一船军火开始算起,路鸣有必要放好几年的长线,来钓他这条不大不小的鱼吗?
想到这里,抓耳挠腮的董先生不管安意的反对不反对了,打开抽屉,拿出仅剩的还没抽完的半包三五牌香烟。
董先生也不怕了,当着安意的面,点燃了香烟。
安意挥舞了一下手,驱赶眼前的浓烟,苦口婆心道:“同志啊,你还是醒醒吧,别再让敌人牵着你的鼻子走了。赶紧的,回头是岸。”
说完,安意还用手比划成手枪的样子,对着董先生的脑袋“叭”的一下。
忽然,董先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当然不相信路鸣是坏人,但路鸣是不是特务他也不敢否定,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如果路鸣真的用这种方式在钓他这条不大不小的鱼,最后自己肯定逃不过被捕被杀,这个他也认了。
但因此无形中出卖了组织,上海的地下党组织被他们一网打尽,他的责任就大了。
“不,路鸣绝对不是这种人,他一直是我们的一个稳定可靠的情报来源,上级是认可的。”董先生奋力挣脱出胡思乱想,摇头道。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主动帮助我党提供这么多情报?是为钱还是为名?他既不为钱也不图名,还担着偌大的风险,究竟是为什么?如果他的思想和我们是一致的,那没问题,可是他不是,他是站在我们对立面上的人。”安意说道。
“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我跟你说过,在国民党中我们也有很多朋友,或者说是盟友,他们属于国民党的左派或者中间派,像孙夫人,还有黄埔军校副校长李济深先生,他们就是我党的朋友,路鸣也是这样的人。”董先生据理力争道。
“一个复兴社上海站的头子是国民党的左派或者中间派,你能信吗?”安意冷笑道。
“事实摆在面前,上次要不是路鸣,咱们上海市工委的同志就被敌人一网打尽了,正是因为路鸣提前通知我们,上海市工委的同志才能全员撤出上海,毫发无损。难道这还不能证明路鸣是可靠的朋友吗?”董先生说道。
“那也未必,焉知敌人不是在布下更大的罗网,可能他瞄准的不是市工委的同志,而是整个上海地下党的同志。”安意继续辩白道。
“你!不可理喻!”董先生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甩向地面,仿佛是扔出一颗炸弹,气得脸色都变了。
“上海市工委的同志虽然撤出上海了,但造成了实际损失,现在上海市工人运动已经陷入瘫痪状态,复兴社上海站不是因为这个还得到了嘉奖,还立了二等功吗?”安意说着,自己都感觉脸上发烫,这是有些强词夺理了。
她也不是故意要跟路鸣过不去,如果路鸣不是复兴社的首脑人物,她也不会起这么大的疑心。
对于根据地来的同志而言,一个专门对付共-产-党的特务部门的头子居然处处在帮共-产-党,这是绝对说不通的,思想深处也难以接受。
这不是包藏更大的祸心是什么?安意认为这是革命的基本立场问题。
“那你说,怎样才能证明他是可靠的人,是我们的朋友?”董先生问道。
“当然是投入我们的阵营,和我们共同奋战。”安意坚定地说道。
董先生摇摇头,最开始他的确有意发展路鸣加入共-产-党,可是路鸣拒绝了,说他不会加入任何党派。
虽然没有加入组织,路鸣还在继续帮他,免费给他使用这套公寓,帮助他架设电台,还用自己的身份保住了这部电台。
这还不算,还给他每月发放一百元薪水,提供各种物资,让他安心无忧地躲藏在这里为党工作。
“怎么样,他不愿意加入我们吗?”安意一眼就看出来董先生的表情里蕴藏的含义了。
董先生没回答,他一直没有断掉发展路鸣的念头,但后来上级却发来指示,禁止他进一步发展路鸣,要求他和路鸣维持目前的关系。
这条命令曾经让董先生百思不得其解,就是现在也不明白,组织上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过这些他不能对安意说。
他和安意现在还是两条线上的,他的任务不能对安意说,安意也没有对他说过她来上海的任务,这是保密原则。
“同志,我们和这部电台已经暴露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逃离这里,带着这部电台,逃到一个路鸣无法找到我们的地方,重新架设电台,跟上级联系。”安意说道。
“那不行,我们不能擅自行动,必须得到上级的批准才能离开这里。”董先生坚决反对安意的盲动。
“同志,你怎么不知道变通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
安意上去一脚踏灭了地上还在冒着烟的烟头,脚下一使劲,好像在跟董先生比试力气。
“如果路鸣是那样的人,逃也没用,这部电台的频率和呼号已经登记在册了,无论我们在什么地方发报,路鸣都能找到我们,除非我们放弃这部电台。”董先生搬出了无法商量的理由。
“你看到没有,人家不知不觉已经把我党在上海最重要的电台控制在手里了,接下来就是慢慢控制你了。等到把你也控制住了,上海地下党组织还有总部的所有密令他就能全部掌握了,这是多么阴险的人啊。”安意有些后怕道。
“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并没有控制电台的意思,相反,如果不是路鸣,我和这部电台上次已经落入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手里了。”董先生为路鸣辩解道。
“那你怎么知道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不是路鸣故意引来的?”安意冷笑道。
“这……我说同志,你这……也太阴谋论了吧?”董先生气得说不下去了。
“阴谋论?同志,我们和敌人打交道,就是要浑身长满心眼才行,任何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安意换了一只脚,又踏了一下烟头,好像怕它死灰复燃似的。
董先生心里冷哼一声,暗道:你倒是浑身长心眼了,结果傻乎乎跑到黑市倒腾香烟、咖啡,直接自投罗网了。
不过他没说出来,毕竟这事太伤安意的自尊心了。
“既然电台带不走,那就放弃电台,我们连夜逃出去,找到上海的同志,帮助我们找到落脚点,然后再购置一部电台。”安意决然道。
“再购置一部电台?你以为电台是大饼馒头,想买就买?再者说你知道一部电台多少钱吗?你知道敌人管控电台比管控药品还要厉害吗?”
董先生想用接连二三的提问阻止对方的异想天开。
“我相信,这些问题上海的同志总有办法帮我们解决的,你到底是相信自己的同志还是相信一个国民党的特务头子?”安意把问题上纲上线了。
“我接受的上级的命令是保住这部电台,和上海的同志要处于隔离状态,任何时候都不能跟上海的同志面对面接触。如果你担心这些,那你可以离开,我可以想法帮你联系上海的同志。”
董先生激动得手都有点抖了,第二支香烟,点了两根火柴才点着。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安意捂着鼻子。
董先生不知道安意是反对他的意见,还是反对他抽烟,反正他也不管了,继续猛抽,屋子里顿时烟雾腾腾。
正是由于被警察抓住,安意的危机感空前提高,总觉得住在路鸣的隔壁就是栖身在虎口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敌人收网了。
安意坐立不安,感觉浑身都长满了芒刺。
不过董先生不走,她也不能走,如果坚持离开,就是临阵脱逃。
她原来的任务是指导上海市工委发动工人运动,现在上海市工委已经不存在了,她的任务自然也就落空了。
上级给她的第二条指令是帮助董先生工作,其实就是让她潜伏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