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燕小徽先是打电话,确认路鸣在寓所,然后派人送来三张请柬。
请柬是典型的日式风格,封面印制着盛开的樱花,打开后其中一张写了路鸣的名字。
燕小徽告诉路鸣,另外两张请柬没写姓名,让他根据需要自己填上。
他这里刚拿到请柬,安恭根的电话就跟着来了,正是询问他请柬的事,仿佛未卜先知似的。
此刻安恭根正在路鸣寓所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等着,可见他急切的心情。
路鸣告诉他请柬已经到手,如果他急着要,现在就可以拿走。
安恭根请路鸣速来咖啡馆,他已经等不及了。
这家咖啡馆很不起眼,门脸很小,几乎掩埋在街边的树丛之中,安恭根一个人在里面看着报纸。
路鸣上前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块面包,他早饭还没来得及吃。
“我想了一下,还是我把请柬拿走的好,不要让我的人跟你见面。”安恭根说道。
“为什么,你这是不信任我呢,还是……”路鸣搓搓手,笑道。
“不是,是……怎么说那,这么说吧,万一他们失手,落到日本人手里,就算他们承受不住酷刑,也无法供出请柬的来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安恭根呷了一口咖啡笑道。
“他们不知道我这个人还说得通,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呢?”路鸣感到很诧异。
“这是革命的需要,不得不这样,他们知道的只有任务,还有给他们下达命令的人,多余的,任何信息都不需要知道。”安恭根的语气杀伐果断。
“难道你们同志之间还不能互相信任吗?”路鸣还是不明白。
“不是不信任,而是尽可能缩小知情者的范围,我们实行的是单线联系,以后你会懂的,这也是对同志们的保护。”
路鸣似乎有点理解了,笑着问道:“你被抓过没有?”
“没有,我绝对不会让敌人抓住我,我宁可死。我们都配有致命毒药,随时藏在身上。”安恭根拍了拍领口道。
“纯属好奇啊,我只是问一下,如果你被……被敌人抓住了,你觉得自己能不能经受得住各种酷刑?”路鸣问道。
“嗯,怎么说呢,我相信自己能经受得住,但这种事自己相信是没用的,人毕竟都是肉长成的,不是铁打的,意志的坚定程度取决于多种因素。有的人自己不怕死,但涉及到父母、孩子就受不了。反正各种情况都有,无法假设啊。”安恭根耐心解释道。
“那再往前探讨一下,如果一个人不幸被抓了,他没来得及服下毒药,却又经受住了各种酷刑的考验,以后出来了,你们难道也不相信他吗?”
“你的问题还真多,怎么着,也想干我们这一行?”安恭根笑了。
若在平时,他根本没耐心陪路鸣这种菜鸟说话,这些复杂的事情没有亲身经历,永远也没法理解。
不过现在路鸣帮了他大忙,而且他觉得以后可能还要有求助路鸣的地方,也就耐心十足了。
其实他们之间只相差十岁,但在看待生命这件事情上,差距还是很大。
安恭根的两个哥哥都是英雄式的人物,可以说他自幼在革命的烈火旁长大,早就下定了为民族独立献身的决心。
路鸣就不同了,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还去了美国留学,回国后自己开办一家侦探所,这种玩法是安恭根连想都不敢想的。
“不是,我都说了,纯属好奇。”路鸣的确是好奇。
“嗯,这么说吧,从情感上讲,我们当然相信自己的人,但是从理智上讲,我们必须怀疑一切,这的确有点残酷,但革命本身就是残酷的。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能理解的,因为他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国家了。”
安恭根这句话给路鸣震动不小,他也知道爱国是怎么回事,但从来没有将爱国和献身联系在一起,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啊,假如被冤枉了怎么办,那不是一辈子活在黑暗里了吗?”路鸣不解道。
“革命者内心自有光亮。路少爷,你这样的有钱人是不可能理解我们的。”
安恭根说完起身走了,账也没付,他觉得路鸣是阔少,应该不在乎两杯咖啡的钱。
路鸣送走了两张请柬,心里一块石头也落地了,安恭根这样安排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不过他还是想见见两位执行任务的人,看看视死如归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至于安恭根说的怕暴露他,有一定的道理,这个他能理解。当然,他知道安恭根这样做,也是在防着他,怕他万一出卖了他的两个同志。
安恭根这种人不会相信任何人,残酷的斗争现实早就让他变得心硬如铁。
路鸣回到公寓,却接到了明珠的电话。
“路鸣,我想出去找姐姐。”袁明珠焦虑地说道。
“不行,你一个人怎么找,你到哪里去找?”路鸣有点头大的感觉。
“我没说一个人啊,我要你陪我去嘛。”袁明珠道。
“好,你等我两天,忙完手上的事,就陪你一起去找紫苑。”路鸣道。
“还要等几天啊,你还有什么事要忙啊?”袁明珠不依不饶。
“是这样,张子扬先前不是被绑架了吗,他要回警局,就得说清楚这期间的一些事,我得给他做证人,等忙完了这件事,就有空了。”
路鸣并没说假话,这个欢迎宴会他可去可不去,还是张子扬那件事重要,警局要销案,必须有证明人。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欢迎宴会过后,不管事成与否,张子扬就可以回到警局上班了。
至于他怎么安全回来,怎么脱身的,这些全都要靠路鸣给他作证,光靠他一个人的话没法圆得过去。
“你说我姐姐会不会出事了啊,我这两天总是心惊肉跳的,晚上做梦都梦到她好几回了。”袁明珠说着,竟抽泣起来了。
“你别哭啊,明珠,你听我说,紫苑没事的,她那么聪明,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她怎么有事呢,相信我。”路鸣道。
“嗯,那我相信你,你可不许骗我,我告诉你,如果你敢骗我,我……就不活。”说完,袁明珠挂上了电话。
路鸣却听得冷汗直流,他知道袁明珠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而是真正的说到做到,不过他没有骗明珠,他先前也怕紫苑遇难了,但是这几天仔细从各方面考虑后,觉得紫苑出事的可能不大。
他的判断是紫苑现在是躲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只是不敢露面,也不敢随便跟家里通信联系。
这说明她现在还在危险中,那封平安信如果真是紫苑找人寄出的,那可能是在传递某种信息,说明她正在困境中,等着人去解救。
路鸣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但他现在得到的各种线索太少了,也只能做如是推断。
路鸣突然想起盛棣给袁明珠打电话的事情,这事有点不正常,盛棣为什么跟明珠不提紫苑想要解除婚约这件事?却主动把这个信息透露给他,言外之意到底是什么呢?
燕家承办的欢迎宴会在日租界的大和旅馆举行,旅馆的三层客厅足够豪华气派。
旅馆提前一天已经不对外营业了,住在里面的客人都被逐一调查过,凡是身份不能确认的,全部被恭恭敬敬劝退,说是有重大会议需要占用房间,请他们腾出来,当然房费全额退还。
旅客不得不退房,他们知道这里将有一个盛大的宴会,欢迎一个重要人物。这种情况还是躲远点好,一旦惹事上身就麻烦了。
关于来访的重要人物,坊间有很多传言,有人说是日本国内过来视察的要员,有人甚至说是皇族的一个亲王,当然也有人知道了是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
本庄繁要来上海访问的事并非什么秘密,所以也没有特别保密,先前就有关东军的军人过来做好先期工作,主要是跟日本驻沪领事馆沟通。
日本驻沪领事馆对本庄繁上海之行表示极不欢迎,还特意打电报给关东军,请本庄繁取消这次旅行,理由是上海最近局势动荡,反日情绪日益高涨,长官安全难以得到保障。
关东军通过参谋本部跟外务省磋商,驳回了驻沪领事馆请求。
在本庄繁到达上海的前几天,上海街头已经有人开始游行,要求政府禁止日货贩售。
游行队伍并没有闹事,只在市警察局大楼、市政府大楼,以及日租界前停留了一会儿,开了个演讲会,天一擦黑,大家就都回家了。
路鸣自然知道这件事,他是从广播里听到的。这种事情在上海并不稀奇,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因为某件事情引起民愤,上街游行。
他觉得这次游行背后站着的是杜月笙,因为这里面工人和帮会分子占了大多数,只有少量的学生。
一般来说,学生是最爱国的群体,凡是有什么爱国运动,总是由学生率先发起。
对上海的日货横行,盛有德自然是最有理由愤恨的,因为日货对他的企业冲击最大,现在盛氏家族的产业基本就靠钱庄来维持,绸缎、布匹这些商品的市场被日本公司占去了很大份额。
好在盛家家大业大,靠多年的积累撑着,暂时没什么问题。
不过路鸣不知道杜月笙跟日本人有什么过节,至少他没听说过,可能是单纯地看日本人不顺眼吧。
盛有德是否参与了这次活动,他一时还看不出来,在这个节骨眼上,盛有德的一举一动都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