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八年,极少回家。对她的选择,梅墨村最初也有意见,但看她执着的态度,也就默默的支持,最初的几年,梅雨君没什么收入,几乎和上大学时一样,梅墨村每个月都给她寄钱。
梅雨君知道,当年父亲因为在文化局工作,又在当地的大学兼了两门课,有些补贴,一个月能有两千多元的收入,这在当时,算是很高的收入了。
最初是一个月七八百,后来是一两千,到九六年,父亲办了离休,每个月还要汇来三千元。即使是梅雨君都不清楚父亲是怎么把钱攒下来的,但如果没有父亲的支持,梅雨君绝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直到五年前,梅雨君忽然不再收到父亲的汇款,最初只是觉得父亲可能手头紧,可连续几个月没接到父亲的电话,打过去家里也没人接,梅雨君这才慌了,正准备赶回家看看,忽然接到了父亲单位来的电话。
单位领导告诉梅雨君,他父亲很有可能已经自杀了。梅墨村给单位领导留了封信,说自己不堪病痛的折磨,决定离开人世,还将自己的研究成果以及书稿都留给了单位。
单位领导连忙赶到梅墨村的小院,发现梅墨村至少离家一个多月,桌上还留了一封遗书以及给梅雨君的信。
梅雨君赶回杭州,托了周围所有的朋友四处寻找,公安部门也立了案,出动了大量警力,一直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了上海。
几乎一年时间,梅墨村踪迹皆无。梅雨君在家里翻到了父亲在医院的诊断证明,上面写着父亲得的是肝癌,已经开始扩散,乐观的估计也只有一年左右的生命。
所有的证据都让梅雨君开始慢慢接受父亲自杀的事实,父亲留下的小院,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既不愿住在里面,也舍不得卖了,索性又回了北京,继续自己的音乐梦想。
听梅雨君讲述那一段过往,如同在一条忧伤为水的河流中缓缓飘过,但我总有一种不真实感,我不知道这种不真实是因为事件本身,还是梅墨村身上太多的疑问,但我来不及多想,梅雨君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我抬眼向外望去,卢盘子的演出开始了。
梅雨君应该是安排了自己的乐队来配合卢盘子,她充分考虑到卢盘子的经历与性格,把原本在架子鼓上方的射灯关闭了,让卢盘子置身在舞台最后面的黑暗里,目的显然是希望他的发挥更自如一些。
虽然隐没在舞台尽头的黑暗里,我依旧可以看到他的焦虑。坐到架子鼓后面的时候,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拿着鼓锤的右手不停的擦着汗,然后又向乐队的贝斯手投去求助的目光。
贝斯手走到卢盘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和他交流着什么。
“鼓手其实才是一个乐队的灵魂,他要确定曲调和节奏,摇滚乐大多数曲子都是由鼓手开始的,鼓点不落,演出就不能开始。常哥,卢盘子没有什么舞台经验,恐怕也很难和乐队配合起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关于乐队的事,只是他吃了致幻蘑菇后的幻觉。”
梅雨君边说边从条桌下面拿过一个耳机,递给我,指了指另一个,把一边的耳麦扣在了右耳上。
我这才发现,条案下面有电脑、调音台,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用途的机器,梅雨君即使在包房里,通过耳麦依旧可以听到外面乐队的演出状况。
我戴上耳机,外面的背景音乐已经停了,灯光聚焦在舞台上。卢盘子并没有马上开始的意思,依旧和贝斯手交流着什么。
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卢盘子的表情,但从他的肢体语言看,他依旧无比紧张。而台下的观众虽然只是稀稀落落的坐了几桌,但显然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等待,口哨声,起哄声四起。
坐在外面的小雷转过脸,向包房的方向摊了摊手,摇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八成要搞砸了。”
贝斯手又重重的拍了卢盘子两下,卢盘子似乎也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举起了鼓锤。
在鼓锤接触架子鼓蒙皮的一刹那,整个酒吧猛然安静了下来。
耳机里的声音略有些失真,可能是线路问题,还时不时带着电流的滋滋声。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我内心涌出的震撼之感。
我不懂摇滚乐,关于摇滚乐的一切都来自于黄毛的那个小理发馆。但我听得出,卢盘子的鼓点非常稳,节奏的把握异常到位,更难得的是,他并不是照搬原曲,明显有某种不同的情绪贯穿其中。
我很快听出来,现在演奏的歌曲正是涅盘乐队的,我在卢盘子那里第一次接触到的西方摇滚乐。大约前二十秒都是鼓由慢到快的独奏,之后贝斯接了进来,低沉的电音与鼓点的顿挫,一次一次撞击我的耳膜,这种感觉丝毫不逊从录音机里第一次听到时感觉。
梅雨君的表情瞬间惊讶起来,一只手捂着耳麦,另一只手跟着节奏在条案上不停的敲击着,当乐队主唱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时,她甩下耳机,站起身,匆匆出了包房。
当我跟着她走出来,忽然明白了摇滚乐现场演奏的震撼。音乐、鼓点、歌声逐渐的激烈,从最初的沉默、低吟,到倔强的嘶吼,最后是全面的爆发,声音像是无数的利箭从舞台中央射出,打到墙壁顶棚甚至是地板,又反射开来,撞在每一个听者的身上。
这一次我才算终于明白了摇滚乐存在的意义,不简单的是一种宣泄,而是内心埋藏情感的描述,迷茫、失落、孤独、彷徨、不羁、倔强、坚持、等待,叹息、低惆、憧憬、幻灭、遗落、找寻、重生、沉寂。无数的情感交织冲突,在一瞬间汇聚,这其中的力量难以用语言描述。
整个酒吧,从最初的沉静,很快变成的癫狂的状态。
很多人不自觉的站了起来,举起啤酒瓶,吹着口哨,跟着音乐一起嘶喊。连小雷和老林也都站起身,举着双臂,跟着节奏扭动身体。
身边的梅雨君满脸的惊讶,转过脸,在我耳边大声说着:“常哥,小卢把乐队带起来了,真厉害,这歌,涅盘的歌很难,贝斯和主音吉他都有不少错音,只有他很准,而且爆发力真强。”
我朝梅雨君点了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舞台的边缘。借着微弱的射灯散射,仔细观察了一下打鼓的卢盘子。
卢盘子从头到尾都是紧闭双眼,完全不看台下,而此时他已经进入了癫狂的状态。
而乐曲也已到高潮,他几乎离开了座位,弓着腰,双手飞舞,鼓锤如疾风暴雨般落下,在节拍的间歇,他还将左手鼓锤举过头顶,鼓锤在手指尖上飞快的旋转了几秒,不像是炫技,更像是某种自我调整,一切行云流水,宛若天成。
在乐队主唱吐完最后一句词,乐队的三个人如同在工体中央的舞台一般,举着各自的乐器,向台下的观众致意,射灯在他们身上扫过,我这才注意到,卢盘子涨红了脸,原本羞怯的眼神已经一扫而光。
“爽吗?那我们再来一首。”主唱高喊了一声,这一次,他和贝斯主动走到卢盘子身边,三个人低着头又在交流着什么,应该是在商量着下一首曲子。
梅雨君借这个功夫,把我拉到了舞台右侧的一个卡座,在那里有个长发的青年正举着啤酒瓶自斟自饮,眼睛却没有离开舞台。
“老萧,这位就是我跟你提的常哥,常哥,这位是圈里最出名的打击乐手老萧。”梅雨君边说边把我按在座位上。
这时,台上的鼓点再次响起,依然是涅盘乐队的曲子,低沉的令人绝望。
萧权四十几岁年纪,虽然长发披肩,衣着前卫,但这并不能阻挡岁月在他脸上的刻画。
“常哥,从专业角度说,小卢的技术还有些瑕疵,但这小子控场的能力太强,带乐队的能力也很强。演出前我叮嘱乐队尽量带带小卢,你刚才也看到了,后面几乎是他拖着乐队在跑。”
“最重要的是,他对曲子的理解跟一般人真不一样,节奏掌控上绝对是一流的,唯一是舞台经验还差些,梅子,你该想办法把他留下来,绝对比小杜有潜力。”
萧权明显也因为曲子而兴奋起来,既给我解释着,也给梅雨君提着建议,长发跟着节奏,不停的甩动。
“萧先生,你觉得小卢的基本功怎么样?”我将身体向前凑了凑,问了一句。
“很扎实,是个练家子,至少七八年的底子,不然驾驭不了这曲子。”萧权喝了口酒,语气异常的坚定。
梅雨君与他应该看法一致,她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眼神瞬间变得无比迷惑,咬着嘴唇望向我。她知道小卢身上发生的事,显然并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避开她摄人的眼神,正要再问上两句,忽然后背有一种被人盯上的异样感觉,如锥如铓,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