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林满脑子疑问,一时理不出个头绪。他拿着一把工兵铲,索性将帐篷一侧的睡袋刨了出来。这时他的手在沙土堆里碰到了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拿出来一看,是一个老式的金属闹钟。闹钟的玻璃面完全碎裂,拂去沙土,表盘指针已经静止不动,时间定格在了子夜的十二时零九分。
陆炳林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九点十三分。他愣愣的坐在了沙土上,手中拿的仿佛不是闹钟,而是一把打开密室大门的钥匙。只是这大门阴森恐怖,陆炳林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除非是闹钟出事前就已经损坏,否则,这一切发现只能证明追蜃人们进入了一个和自己不同的时空。可如果自己现在的时空是真实的,那么另一支小分队还没有到达这里,如果以另一支小分队的时间为准,自己的手表现在为何走时是正常的?
陆炳林的头又再次疼了起来,这发现完全没有逻辑,也就完全没有希望。他顾不上多想,继续在帐篷的内外挖掘着,他希望哪怕找到一个遇难者的尸体,虽然内心无比苦涩,但至少可以有一个理性的答案。可他一直挖掘到几路寻找失踪者的队伍返回,依旧一无所获。陆炳林心里明白,失踪的追蜃人几乎什么也没拿,就离开临时营地,这根本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狂风卷着黄沙再次逼近临时营地,空中回荡着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嘶吼声,能见度迅速的降低,空中飞舞的沙砾体积也越来越大,撞击在车辆上,开始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排长催促大家迅速出发,而追蜃人们似乎还没有从十几个同伴,莫名其妙失踪的怪事里恢复过来。六组人大约走出了七八百米远,没有足迹,没有遗落的物品,更没有留下任何标记,这绝不是追蜃人的习惯。大家围着陆炳林,小声议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陆炳林将这一天中大喜大悲的事件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心里慢慢认同了赵排长丢车保帅的认识,这与道德无关,只和生命的延续有关。他咬了咬牙,在追蜃人悲愤的目光中,做出了撤离的决定。赵排长对这片沙海的了解和判断,远远强过自己,陆炳林理智的意识到,不能拿整个团队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的可能性。
而赵排长接到命令后的表现,还是让陆炳林庆幸自己的选择。赵排长决绝的要求追蜃人卸下卡车中全部的给养和设备,重量越轻,陷入流沙的可能性就越小。如果能闯出去,空车意味着第二天天亮后返回时,可以装载更多的给养进来,而之前留在外面的那个临时营地,里面的汽油和水已经足够支持车队返回实验基地。
赵排长拉着陆炳林坐进了头车,并要求大家,路上遇到任何事情都必须跟着头车,不准停车,更不准变更路线。这一次,他把司机赶到了后座,自己坐进驾驶舱亲自驾驶。
车队开出后十分钟,再次进入了沙漠风暴之中,这时的狂风似乎比进来时还大,能见度降到了不足五米,陆炳林经常看到指甲盖大小的石子敲打着挡风玻璃,前挡已经开始出现细细的裂纹。此时的车队如同大海中的孤舟,狂风比巨浪咆哮得更猛烈,推得越野车不停的左右摇摆。
陆炳林不禁闭上了眼睛,心里不停的祈祷,但愿车队这一次还能幸运的穿越暴风。而这时,那种尖锐的嘶叫般的风声再次钻进耳膜,即使堵上更多的棉花球也无济于事,陆炳林觉得大脑昏沉,头疼欲裂,眼皮开始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混沌的状态里,陆炳林忽然发现左前方的车窗外似乎有一点光亮,橘黄色,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车辆的晃动,那光电似乎也在上下跳动着。陆炳林越看觉得那是卡车的大灯,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认定那就是失踪的追蜃人的卡车,自己在风暴中时空再次发生了反转,车队已经回到了三个小时之前,就如同失踪者经历的那在自己世界并不存在的三小时一样。
必须阻止他们,必须阻止他们。
陆炳林并不知道这意识是从哪里来的,但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大脑,控制起他的意识,他猛地从副驾驶位子上起身,不顾一切的双手攥住方向盘,向左前方用力的打着轮。
在陆炳林残存的记忆里,似乎赵排长愤怒的斥责着他,他感觉到越野车好像沿着沙丘的脊线飞快的向下滑去,他也记得他意识的最后部分是眼前赵排长硕大的拳头。
当陆炳林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实验基地的临时板房里,透过玻璃窗,陆炳林看到外面艳阳高照,阳光正慵懒的投射进来。似乎已是正午,附近那笔直的旗杆上,三面旗帜齐整整的无力的垂着。
一个追蜃人进来告诉他,他们是天亮时赶回实验基地的,只回来了一辆越野车三辆卡车,又有四个伙伴在归途中消失在了沙海,而赵排长回来后补充了给养,带人又返回魔鬼城旁的临时营地,顺路寻找失踪的车辆。
一天后,赵排长带着载有所有的仪器设备的车队回到实验基地,但失踪者一个都没有找到。
之后的事情乏善可陈,因为这次行动科考队失踪了二十一个人,科考活动自然被迫中止,陆炳林接受了来自公安机关,建设兵团以及学校研究院的多方调查。建设兵团后来还开展过两次搜寻工作,但也全是无用功。
陆炳林回到学校后,做了详细的书面汇报,每天还不得不面对失踪追蜃人家属的指责与谩骂。学校自然停止了他的所有研究项目,收回了实验室,追蜃人们也都返回了各自工作单位,那场轰轰烈烈的沙漠实验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夏天。
之后,在陆炳林心灰意冷,离开学校去老家种田时,又有两拨国安局和中科院的调查组找过他,除了像审犯人一样重新理了一遍失踪事件的前后经过,陆炳林意外的发现,他们似乎对那次实验的动机、原理、取证和数据有着浓厚的兴趣,索性陆炳林将自己留下的所有材料都交给了他们。
大约一年前,陆炳林意外的接到中科院的电话,告诉他,关于海市蜃楼的研究计划已经重启,希望他赶回北京旁听方案论证和研讨会。在这一段日子里,陆炳林几乎心力交瘁,二十一个鲜活的生命被留在沙漠深处,而他们曾经无比的信任自己,这只能归结于自己的疏忽和无能,这道伤疤几乎无法愈合。他拒绝了中科院的邀请,因为他无法面对。
但之后,陆续有追蜃人来到偏僻的乡下,不断的安慰他、鼓励他,希望他能重组团队。直到大家把继续研究上升到失踪者的遗愿,陆炳林知道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做一个旁观者。
陆炳林重新出山,却把自己关进了象牙塔里,但研究的范围大大的增加,从核物理,量子物理学、地质学、气象学、民俗学、甚至是哲学和一般学者视为禁地的神学。陆炳林的大脑里依旧只是个猜想,模糊而飘渺,而实验研究存在巨大的风险隐患,他唯有通过更广泛的涉猎,获取新的灵感。
三个月前,关于东星号失踪案件的材料交到了他的手上,起初他很疑惑,材料内容与他研究的方向风马牛不相及。很快关于三亚沿海海市蜃楼目击事件,而幻象中出现了东星号的报告到了他的手上,不久关于渔船遭遇东星号,东星号又再次失踪的详细档案摆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陆炳林明白,两年前他在沙漠中的遭遇,显然又在南海上重演,而宿命般的轮回也让他认识到,再无可以逃避的理由和借口,退无可退只有知难而上了,这是陆炳林将追蜃人们召集到三亚上船前说的唯一一句话。
陆炳林讲完他曲折的遭遇后,餐厅里的人早已散尽,只剩了我们这一桌。蒋船长依旧趴在桌上,已经发出阵阵鼾声。魏处长把玩着酒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表情严峻,一言不发。而我忽然发现,我们这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与陆炳林一样留了副络腮胡子,衣着上看却是标准的渔民打扮。
我猛然意识到,这个人应该就是丁剑之前提到的王胡子,渔船上的水手,登上过东星号的三个人之一。显然,王胡子的文化水平有限,陆炳林所讲的东西,他听起来非常的吃力,但依旧皱着眉,低着头,努力地消化着,让人看着有些滑稽。但让我好奇的是,王胡子这样渔民,如此关注事件背后的科学研究内容,除了与自身安危有直接的关系,我实在想不到其它的原因。
(鬼之神可以御,龙之变可以役,蛇虺可以不能螫,戈矛可以不能击。唯无心者火不能烧,水不能溺,兵刃不能加,天命不能死。其何故?志于乐者犹忘饥,志于忧者犹忘痛,志于虚无者可以忘生死。——《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