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可怕的是认识不到自己的无能,或者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却不觉得愤怒自责:认命了,麻木了,去他娘的,爱咋咋地吧,躺平任嘲,都来践踏我吧,侮辱我吧,随你们高兴,反正我已经没自尊了,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维达博士,这种行尸走肉般的心态,倒是没有愤怒了,也不觉得痛苦了,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人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生活在一个普遍痛苦却鲜有快乐的时代,我敢说在这样的时代,每一个对生活尚未死心的人都是英雄,每一个对自己感到不满意的人都是乐观主义者,千千万万平凡的英雄聚在一起,共同扛起沉重的世界,共同推动我们的社会,朝着更为文明进步的方向演变。”
皇帝陛下的语调谈不上慷慨激昂,仿佛平静无波的江水,不疾不徐,却又沁入人心最幽微之处,深深触动了乔安的思想。
“陛下,谢谢您的开导,您说自己不够坚强,还说您不擅长安慰人,这恐怕是天底下最无耻最明目张胆的谎话!”
听见乔安当面吐槽,罗兰仰靠扶手椅背,哈哈一笑。
透窗斜照进来的冬日阳光,在皇帝陛下身上营造出明暗错落的光影,明明只是坐在窗边随意闲聊,却使乔安感受到恍若古典油画的意境。
“维达博士,谢谢你的夸奖和挖苦,看到你重新打起精神,还有心情说俏皮话,我就放心了。”
“话说回来,你不想留在新大陆参加独立战争,是因为无法认同革命者的纲领或者某些行为吗?”
乔安坦率的点头承认。
“陛下,其实您刚才也问过,为什么我们的革命者在发表《独立宣言》的同时却拒绝废除蓄奴制度,拒绝与原住民和平相处,‘人人生而自由平等’的革命口号与革命者对待奴隶和原住民的歧视态度自相矛盾,难免显得虚伪。”
“我所纠结的正是这个问题,只要大陆会议还被奴隶主们把持,大陆军仍然拒绝给参军的黑奴以自由人的身份,他们的大义名分就还不够牢靠。”
“另一方面,新大陆殖民地的新旧两代宗主国,神圣亚珊帝国与斐真王国,都曾正式出台保障原住民权益的法案,也都在法律层面上正式废除了奴隶制度,难道这不比空喊口号的革命者更符合‘自由平等’的精神?”
“殖民地的革命者扛起追求自由的旗帜闹独立,其实很多人只是为抗税找借口,然而一国民众是否真有拒绝纳税的自由?”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即便将来革命胜利,殖民地独立建国,人们是不是也有权拒绝向新生的共和国纳税,一国政府没有税收就没有财政收入,政府没钱还拿什么治理国家?”
“无数人流血牺牲闹革命,最终就搞出这么一个没有财政收入、虚有其表的乞丐政府,而一个软弱的政权注定无法保护本国公民免受权贵与外敌的欺凌,果真如此的话,这场独立战争还有什么意义,无数同胞为争取自由平等而流的血,到头来不都白费了吗?”
“维达博士,你大可不必担心!新大陆建国以后,新政府必定会走上逐步增强自身权力的道路,牢牢抓住征税权不撒手。”
“新生的共和国政府,为了建设国家,税负很可能要比起殖民地时期更重,民众也必须依法纳税,否则就会受到军警镇压,征税机构甚至有可能成为新政府最强有力的暴力机构。”
罗兰笑着安慰乔安。
然而乔安一点都不觉得好受!
罗兰安慰他不必担心的事情,恰恰是他最纠结的问题。
“如果我们建立起来的是这样一个强权政府,不就等于彻底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欺骗了支持我们起来闹独立的民众?一个有权使用暴力征税的新政府和宗主国有什么区别?甚至比宗主国更坏!”
“正因为存在这些矛盾,我无法说服自己的良知全情投入道独立派的阵营,当然更不想帮助入侵家乡的宗主国,最终选择了逃避,只有当亲友的生命受到战火威胁之时,我才不得不出手干涉。”
深深叹了口气,乔安接着说:“如您所见,陛下,我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但这并不能让我心安理得,倘若因为我的消极立场,致使很多我有能力救助的无辜者最终没能得救,那么事后回头来看,我此刻的不作为,是不是等同于纵容杀戮,而我此刻的消极旁观,是不是也算间接的帮凶?”
罗兰认真听他说完,沉思许久才开口。
“维达博士,其实你不用想太多,哪怕世上最有智慧的人,也只能在他人生的当前阶段做出自认为正确的决定,事后回头再看,发觉犯了错也正常。”
“问题不在于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而在于如何面对错误决定导致的后果。”
“有人死不认错,拒绝承担后果,有人则能反省自责,竭尽所能承担后果,我无法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但我会以第二种人为榜样,努力成为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罗兰停下来喝了口茶,抬头望向还在出神思索的年轻法师,微微一笑。
“维达博士,你的困境使我想起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有兴趣听一听吗?”
“陛下请讲。”乔安恭敬地回答。
“故事发生在……一个名为‘厄斯天宇’的晶壁系,在一个叫做‘蓝星’的星球上,曾经爆发过一场席卷全世界的战争。”
“我们故事的主角……不妨叫他S先生,跟你一样是着名的学者,在一所大学里教授哲学。”
“在这场战争中,S先生的祖国遭到敌国入侵,首都被占领,S先生供职的大学也被查封,不得不停课。”
“就在这种祖国沦陷的悲惨处境下,首都还有很多人不甘心当亡国奴,秘密组建游击队,竭尽所能抵抗侵略者,S先生也参加了这类爱国组织,冒着巨大的风险,在战争期间用笔与枪坚持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