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离开以后,您有什么打算?”朵儿接着问。
乔安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坦率地说出心里话。
“目前还没拿定主意,或许我应该接受导师的规劝,离开人类社会,独自生活一段时间。”
“独自一人?”朵儿扬起好看的眉梢,眼中流露出温柔的关切。
“独处我更自在,省得给别人添麻烦。”乔安勉强笑了笑,“从小苦日子过惯了,洗衣做饭我都应付得来。”
朵儿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神态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落。
“朵儿,往后你有什么打算?”乔安柔声打听。
“伯爵夫人希望我能跟她,还有露比小姐,一起生活。”
“这个主意不赖。”
“我拒绝了。”
“你不喜欢约瑟芬夫人?”乔安讶异地望着她。
朵儿凄然一笑,幽幽地回答:“我没法儿不喜欢她,可是呆在她身边,时时刻刻都会提醒我一个事实——我是她的复制品,我是冒牌货。”
乔安无言以对,心头泛起一丝酸楚。
朵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回忆起陈年往事,从自己被创造出来,直到如今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她全都记在心里,与其说是向乔安倾诉,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乔安默默旁听,心中的酸楚愈发强烈,忍不住打断她的喃喃自语。
“朵儿,别难过,如果不嫌弃,往后就跟着我……我会竭尽所能照顾你,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谢谢您,维达博士,我喜欢您,可惜太迟了。”朵儿眼中涌出泪光,“如果您肯早些对我说这些情话,赶在主人离开之前,我会毫不犹豫点头答应,可惜太迟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说,”乔安茫然不知所措,“导师不是昨天才解除你的契约,还你自由,怎么会太迟呢?”
“您不懂,维达博士,因为您只对知识与真理一往情深,却从未真正爱上过一个活生生的人。”
“您误解了对我的情感,其实那只是怜悯,把我换成别的女孩,哪怕换成一只小猫小狗,你也会待之以同样的温柔,同样的爱心,然而这不是爱情。”
朵儿哽咽着摇了摇头。
“维达博士,您的导师选择拥抱死亡,与黑暗共舞,而您却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这条路太艰难,我不能容忍自己成为您的拖累,那就太自私了。”
“我还是不明白……”乔安迟疑了一下,隐约觉察到问题出在何处,“的确,我更喜欢独处,但是我也不讨厌跟你在一起,朵儿,你答应过我的,如果哪天导师不要你了,而我又没能找到自己的道路,你愿意陪在我身边……”
“我的确向您做出过这样的承诺,那时候我只想与您同病相怜,相拥取暖。”
“这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但是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维达博士,女人反悔很奇怪吗?”
朵儿含泪扮了个鬼脸。
乔安被她逗得差点笑出来,下一瞬却又悲从衷来,几欲落泪。
“维达博士,其实我的心情很矛盾。”
朵儿擦了擦眼角,迫切想把满腹心事一吐为快,以至于每个提及的话题都浅尝辄止,既不想陪乔安深入讨论,也不给他开口劝慰自己的机会,仿佛听他多说几句温情的话,就会动摇自己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
“作为一具被创造出来的人偶,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一开始是为主人活着,现在主人不要我了,转手把我送给您,那么今后我是否应该为您而活呢?”
“每个人都应当首先为自己而活。”
乔安不加思索地回答。
虽然这是他的真心话,然而话一出口却又莫名后悔,总觉得哪里不妥。
“谢谢您给我勇气,使我坚定了信念,决心按照自己选择的那条路走到底。”
朵儿释然微笑,眼角依旧挂着晶莹的泪花。
“你打算做什么?”
乔安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不由兴起一阵强烈的心悸。
朵儿笑而不语,径直走到他跟前,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垫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唇齿间传来的温润与芬芳,前所未有的体验,使乔安陷入呆滞。
直到耳畔传来诀别的呢喃。
“对不起,亲爱的,我要变成……被主人赋予生命之前的样子。”
“朵儿!”
年轻的法师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呼唤她的名字。
朵儿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已然自行切断构装回路,就这么静静的,在他怀中变成一尊僵硬的雕像。
这就是她被莫里亚蒂教授赋予生命和智慧,塑造成血肉之躯之前的模样。
她本来就是一尊石像,被魔法变成专供取悦他人的“高等愉悦魔像”,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正如没有人是依照自己的意愿而出生——幸而,至少我们还可以自行决定如何走完这一生。
……
轻抚怀中冰冷的石像,过往六年来与朵儿相处的情景,仿佛无数画卷浮出脑海,泪水模糊了乔安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压下满腔悲凉,施展8环法术“变形万物”,将朵儿的遗体——或者说是她的前生——缩小成巴掌大的石雕,用手帕小心包裹起来,装进一支空卷轴匣,系上缎带,最后揣进储物袋。
独自坐在窗边,乔安出神望向窗外绿草如茵的牧场,信步徜徉的奶牛,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一个人悲伤到了极处,那种心力交瘁,万念俱灰的感觉……他不知道要怎样用语言来描述。
或许只有“幻灭”这个词最贴切。
导师选择拥抱死亡,朵儿选择扞卫尊严,乔安不可能无动于衷,这些冰冷的现实迫使他重新审视过往的信念。
作为人类社会中的一员,真的就那么优越吗?
自愿远离人群、放弃公共生活的“怪物”,真的就那么可耻吗?
自从在外公临终前发下那个誓言以来,乔安的信念第一次发生了动摇。
……
这天夜里,乔安主动关闭“神话警戒”,指望睡个好觉,使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然而事与愿违,一场噩梦加深了他的焦虑。
在梦中,他仿佛看见自己杀光世间众生,全世界被他亲手施放的传奇魔法燃成灰烬,化作一片荒芜,所有的罪孽归结于自己一人之身。
在那之后,只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整个世界就得到净化,获得了新生?
当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冷汗不由浸透脊背。
窗外万籁俱寂,夜凉如水。
噩梦是如此逼真,使他不寒而栗,仿佛冥冥中预见到了人类世界的末日。
为免噩梦成真,年轻的法师终于下定决心——遵循导师的忠告,暂时远离人群。
不成神明,便做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