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带毡帽的只有一人。
带毡帽的人摘下了毡帽、露出脸庞时,狄青霍然站起,脸上那一刻的表情,有惊有喜。他那一刻,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甚至觉得如在梦中。
他不信这人会出现,但又多想希望见到的是真的。
那人虽高大,但瘦骨伶仃,那人虽刮去了胡子,但眼中战意更胜,那人虽看起来孤零零的,但天和殿人头攒动,万马齐喑时,却只有他敢站出来反对。
有人惊、有人怒、有人诧异、有人欢喜……
野利遇乞扭头见到那人,见到他的面容,突然吓得倒退数步,嗄声道:“你……你……你怎么没死?”他一只手颤抖个不休,额头已有汗水流淌。
元昊目光有如矢锋,落在那人的脸上,沉默片刻,眼中蓦地闪出熊熊如火的光芒,他五指一握成拳,转瞬舒展,然后轻声的说了两个字……
“郭、遵?”
那两个字虽轻,却如千斤巨石落在了秋风萧冷的湖面,激起了哗然大波!
郭遵?那人竟是郭遵?怎么可能?郭遵不是死在了三川口的五龙滩上?郭遵怎么会出现在兴庆府,郭遵怎么会和善无畏在一起?
这些年来,每次想起郭遵死在三川口时,郭逵伤心、狄青难过,为何郭遵从未出现过,他这些年来,究竟在做什么?
千般疑问,万种思绪激荡在狄青的身边,他已惊喜的不能言。
郭遵来了,郭大哥原来没有死!
那一刻,他记起了太多,又忘记了一切。这些年,郭遵到底去了哪里?
殿中没有惊奇的人只有善无畏,他脸上皱纹密布,看起来只是更浓密一些,但他显然并不惊奇,因为就是他带那人前来的。
郭遵上前,望着元昊道:“是,我是郭遵!”他一言既出,天和殿沉寂片刻,转瞬轰动。就连没藏讹庞就是吃惊的退后一步,喃喃自语道:“我的娘,他是郭遵?”
夏人中可能会有人不知道宋天子之名,但少有不知道郭遵、狄青名姓的。夏人崇武轻文,素来都是敬重英雄,无论这英雄是羌人还是汉人!
当年三川口五龙滩一役,郭遵横杵冰河,先斩万人敌,后杀龙野王,慑千军不敢过河,那等威风,党项人虽恨,但内心也是敬重。
更何况在这之前,郭遵又杀了夜月飞天等人,元昊八部的高手部主,竟有多人死在郭遵手上。郭遵在夏国中,可说是声名赫赫。
可郭遵为何突然来此?
元昊笑了,笑容中带着分慵懒,问道:“郭遵?好,来得好。自从我知道你在三川口杀了龙浩天后,我就以不能见你一面为憾。能杀得了龙浩天的人,我很想见。可是……你今日来,是为什么?”他意甚悠闲,但五指再度开始跳跃,缓缓的在五色羽箭的箭簇上游走。
金、银、铜、铁、锡五箭,他会选择哪一支?
郭遵望了狄青一眼,正逢狄青也望了过来,二人对望,其中交流已胜万语千言。
“我想带狄青走!”字字若凿子击在岩石上,沉凝有力。狄青心境一震激荡,回忆往事如烟,可那兄弟情深如海如渊。
元昊笑了,手指已抚摸在洁白若银的箭簇上,顿了下,“你凭什么?”
郭遵缓缓上前一步,说道:“我可以和你赌。”
元昊手指还在跳,终于触碰到灿烂若金的箭簇上,“若是别人和我赌,我肯定会直接将他拖出去砍了。但你郭遵不同的。”眼中泛着几分寂寞的光芒,元昊道:“我知道你肯定能开出让我心动的条件。”
郭遵简单明了道:“我若赢了,就带狄青离去,你不得阻拦。我若输了,郭遵此生,就供你驱策!”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
这个赌注,对旁人来说,或许不算太大,但放在郭遵的身上,非同小可。元昊眯缝着眼睛,目光锐利若针,“你供我驱策?那我命你领军攻打大宋,你也愿意吗?”
狄青微震,见郭遵凝望元昊,神色不变,沉声道:“可以!”
元昊笑了,那一刻双眸中,已现狂野之意,他缓缓站起,手握轩辕弓,一字一顿道:“好。我和你赌了!”
天和殿那一刻,杀气弥漫。
谁都想不到郭遵开出这种条件,谁也想不到元昊竟然会答应。以元昊的威势,只好一声令下,这天和殿就会刀剑如山,郭遵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逃脱。可元昊并没有这么做。
狄青想要拦阻,可终于没有开口,他知道郭遵既然开出了条件,就有郭遵的道理!但这个赌注对于郭遵来说,绝对是不能输的。
难道说……郭遵已有胜出的把握?
元昊立在那里,并不走下高台,但他长弓在手,任凭郭遵也是不敢懈怠。
众人一颗心有如擂鼓般大跳不休……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定鼎羽箭,王中之王!传说中,龙部九王最强,可最强也敌不过帝释天。元昊选定定鼎一箭射出,就算九王的龙浩天都没有把握接下!
元昊会选哪支箭射出?
郭遵能否躲过元昊的一箭?
元昊迟迟未射出那箭,陡然笑了,笑得颇为惊天动地。郭遵还是沉凝着元昊的眼,问道:“不知道兀卒为何发笑?”
元昊突然一振长弓,弓梢指向了善无畏,“嗡”的声响。
善无畏本凝神观战,见元昊远远的用弓梢指向自己,心头骇然,忍不住的退后一步。发现元昊并没有羽箭射出,微微脸红。
元昊终于收了笑容,长叹一口气道:“我笑这殿中尽是要算计我元昊之人,可真正敢挑战我、也够资格挑战我的,只有你一个。”
郭遵淡淡道:“你错了,敢挑战你的绝对不止我一个。”
元昊斜睨了狄青一眼,终于点头道:“不错,狄青若还完好,也会和你郭遵一样向我挑战。但可笑的是,这里你的目的最是简单,反倒要打个头阵。他们满腹心思,却只想坐等其成。你说这是不是命运在开玩笑?”
郭遵哂然笑笑,道:“不是苍天在开玩笑,而是天意抉择。你是元昊,我是郭遵,你我能交手一战,此生无憾!”
就算孤高的耶律喜孙听到这句话,都脸带感慨之意。飞鹰虽有忿然,但见到高台那人有如天龙,郭遵立在那里,如同山岳,他虽是志比天高,从不服人,但一望之下这对决二人气势恢弘,已是自惭形秽。
元昊眼中闪过分光辉,长弓缓动,手指轻点,终于道:“你说得对,你是郭遵,我是元昊,无论你我是何心思,但若错过这堂堂正正一战,心中难免遗憾。可我出手前,想问你一句,你这些年来,宁可让人信你死了,也不再为大宋效力,是不是已对宋廷心冷心灰?”
那声音平静,可锐利若刺般刺向郭遵。
郭遵笑笑,依旧不动声色,“你若胜了我,一切都有答案。你若不胜我,有答案能如何?”
元昊笑笑,说道:“你说得对。”他抚弦般右手已搭在箭壶之上,食指只是一压箭壶,一只羽箭离壶而出,搭在弓弦。
紧接着“铮”的一声响!
元昊已出箭,谈笑出箭!
很少有人能看清那箭如何倏然到了弦上,定鼎羽箭素来不是给人看的。也没有人能看到那箭的路线,定鼎羽箭一出箭壶后,只有让人嗅到冰冷的死亡之气。
有风吹,有电闪,有鲜血绽放,“夺”的声响,羽箭带血,射入了青石地面上,箭簇微微。
箭簇是血染的铜黄,元昊用的是铜色之箭!
天和殿沉寂如死,很多人已面色发灰。狄青眼中露出讶然之意,郭遵眼中也有分惊奇,但还是稳如泰山的立在那里。
郭遵根本没有动,因为那一箭,本不是射向他郭遵。
中箭之人,竟然是龙部九王之一的般若王——没藏悟道!
众人脸上都有了震撼难解的表情,有谁会想到元昊大敌当前,竟自斩一臂?
元昊八部,各有职能,龙部九王,总领千军。可如今元昊手下九王死的死、伤的伤,到如今虽有九王之名,却早无九王之实。菩提王、龙野王、野利王先后身死,天都王断臂,迦叶王断手。到如今除了一直不见踪迹阿难、目连二王外,元昊手下只有般若王没藏悟道和罗?王野利斩天可用。
自从天都、野利两王失势后,没藏悟道已逐渐接掌了兵权,这几年来为元昊东讨西杀,端是立下了不少战功。
元昊急需人手,更希望狄青、郭遵投靠,因此这才不拘一格,要和郭遵一战。若能收复郭遵,得狄青为将,他一统天下之愿可说是近在眼前。
这时元昊正和郭遵对垒,谁又想到他一箭竟然射中了手下没藏悟道?
没藏悟道手捂小腹,鲜血点滴的顺着手指缝流淌下来,脸上亦有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更多地却是恐惧。
那一箭从他小腹无阻碍的射出,射在了青石砖面上。
元昊在夏国生杀予夺,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他这一箭取地是没藏悟道的小腹,却是不想没藏悟道立即就死。他知道没藏悟道还有话说。
没藏悟道再没了从容淡定,嘴角的微笑也已不见,他死死的盯着元昊,嗄声道:“为……什么?”
那鲜血点滴,“滴答”地落在了地上,发出声音虽是轻微,可听着无不惊心动魄。
为什么?所有人心中其实都想着这个问题。
元昊五指又是有节律的在跳动,仿佛方才那箭并非他所发,“为什么?难道你不是心知肚明?我让你不惜一切代价的擒住狄青,你却杀了张元。”
没藏悟道感觉生命已一分分的离去,突然放声嘶道:“你说过不惜代价!我听你命令,有何错处?”
元昊淡漠道:“不错,你置十万大军于不顾并无错处,你杀了张元,也没有错处,毕竟这些事情,都和擒拿狄青有关。你大可把所有的事情推到狄青的身上。但我让你移兵二十万北上防备契丹的偷袭,你却延迟了军令……”
没藏悟道脸色苍白,惨然笑道:“我军新败,军心不稳,我一时间难以召集那些兵马……因此才耽误了时日,这也是你杀我的理由?你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到如今,还要骗我?没藏悟道,你不急于调动兵马北上,只因为你知道没有必要罢了。”
没藏悟道身躯微颤,嗄声道:“你说什么?”
元昊轻声道:“你知道张元对我忠心耿耿,为防计谋被他看穿,因此借抓狄青的就会杀了他。你急于要杀他,不过怕他看穿你的诡计。但你勾结耶律喜孙,妄想里应外合的推翻我的统治,真的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耶律喜孙为甚。方才没藏悟道中箭时,他已脸色改变,听到元昊这句话时,身躯微震,目透寒芒。
没藏悟道嘴角露出分惨笑,只感觉双腿一软,已仰天倒了下去,再没有声息。
所有人都在望着耶律喜孙。
耶律喜孙竟还能好整以暇的望着元昊,问道:“兀卒,我真的不明白。”
“你不明白?”元昊笑道:“那我就让你明白。这些年来,我知道耶律宗真一直想我死,你耶律喜孙也是想着香巴拉的。唃厮啰、善无畏想去香巴拉,还会说出来,但你耶律喜孙一直不会说。你们虽都想用计杀我,在我眼中,他们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
耶律喜孙脸色铁青,不发一言。有时候沉默就是默认。
狄青想起耶律宗真当初所言,知道元昊说的不假。耶律宗真的确早对元昊怀恨在心!
“你耶律喜孙假借所谓的兄弟之盟向我施压,难道真的是希望天下太平?哼,你们不过想多些利益罢了。而你耶律喜孙,更是早早的联系了唃厮啰,想着怎么杀了我。因为你只有杀了我,才能前往香巴拉之地。”
狄青突然想到,当初他去青唐出使之时,耶律喜孙也曾出现,现在想想,原来耶律喜孙那时候早有谋划联手吐蕃人除去元昊。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忍不住的惊心。
如果元昊所言是真,那今天在天和殿的杀戮,不过是刚刚开始。
没藏悟道遽然死去,下一个死的是谁,没有人知晓。
元昊微笑地望着耶律喜孙,缓缓道:“还需要我再讲下去吗?”
耶律喜孙退后了一步,深吸一口气道:“我真的很想听听。”
元昊微微一笑,不急不缓道:“你收买了没藏悟道,企图通过他,里应外合的杀了我。没藏悟道只以为这次定能杀我,因此在向北出兵时,只是虚张声势。因为他以为,我若一死,北面出兵再无任何意义。可他却不知道,就是这一个疏忽,让我察觉了你的计策。你本意联系善无畏共同发难,但你蓦地发现善无畏竟带来了郭遵,你就改变了主意,一直隐忍,妄想坐等渔翁之利。我本来也想等等,但和郭遵一战,已势在必行,也就懒得再等了。”
他说到这里,手指又开始跳跃起来,沿着腰畔箭壶上的的箭簇摸了过去。
众人无不变色,不知道元昊下一箭,会射向哪个?
耶律喜孙身形微弓,神色已有些犹豫不定,目光飞快的扫了身边众人一眼。但元昊在高台之上,耶律喜孙虽狂虽傲,但感受到元昊的澎湃杀机犀利传来,哪敢多看?
这已是一个死局,不是他死,就是元昊送命!
元昊淡淡道:“你是不是终于感觉有些不对了。我就算知道没藏悟道用兵出了问题,可也不应该立即猜到他和你勾结的……”
耶律喜孙虽未说话,可神色已无疑默认了这一点。
这次计划缜密,耶律喜孙已势在必得,但元昊看起来已知道了全部,奸细是哪个?
奸细就在身边?
一想到这里,耶律喜孙虽还镇静,但感觉背心有冷汗流淌,一滴滴的滑落,有如毛毛虫在背心爬着……
“你们的这次计划……出了内奸。”元昊手指还在剩余四只箭上的箭簇游走,似乎已把郭遵放在了一旁,准备选一只箭对付耶律喜孙。
堂堂的般若王没藏悟道,虽极具智慧,可也挡不住元昊的一支铜色羽箭。
元昊会用银箭吗?
耶律喜孙能否抵挡得住?
大多数都在想着个问题。在元昊的不断压迫下,很多人都少了自己的主见。狄青可说是这里最悠闲的一个,因为他知道,元昊无论如何发箭,都不会将剩余的四箭射在他的身上。
眼下在元昊看来,狄青不值得他的一箭。
元昊的五色定鼎羽箭,本来就有扭转乾坤,一箭定江山的威严。
是以狄青还能留意众人的脸色,他看到郭大哥双眸咪起,只是盯着元昊的眼眸,是天和殿中最沉冷的一个;他见到耶律喜孙神色孤高,可已如察觉猎人的接近,随时准备振翅高飞;他见到飞鹰双膝微屈,鹰钩鼻子已在发亮,看起来还要一战;他看到善无畏双手在结印,嘴唇喏喏而动。
狄青甚至还看到宁令哥停止了哭泣,眼中满是骇然之意,迦叶王手在颤抖,天都王野利遇乞像要后退,没藏讹庞双腿打颤,甚至裤管已经现出一条水线……
就算是素来淡漠的野利斩天脸上,也带了分萧冷和杀机。
狄青这才知道,当年野利旺荣发动刺杀行动,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在元昊的重压下,这些少见的高手,均已难堪重负。
突然察觉到什么,狄青斜睨过去,就见到一道目光移开去……
是飞雪,飞雪在望着他,众人皆望元昊,狄青紧张的在看局面,却有心无力。只有飞雪在看着狄青。那目光清澈如波,移过去,空气中已带分波澜般的痕迹。
飞雪到底想着什么?狄青脑海中电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场上局面遽变!
这一场厮杀的残酷血腥,远胜当年!
最先发动的却是郭遵!
郭遵是所有人最冷静的一个,不管别人胆怯也好、激愤也罢,他来这里,只是抱着一个念头,带着狄青离开!
元昊一箭射杀了没藏悟道,转瞬揭穿了耶律喜孙的用意,谁都以为元昊下一箭对付的会是耶律喜孙。
郭遵却知道不是!
在电闪刹那,他留意到元昊已向他瞥来,流动在箭簇上的手指微微停顿。
元昊一手拿着擎天弓,一手择箭。握弓的手稳如磐石,择箭的手化作羽轻。这一动一静的两种截然不同动作出现元昊身上,加上他磅礴的气势、大志的神色,掌控众生的语调,对所有人都形成无形的震撼。
在元昊的右手指停顿片刻时,郭遵不需看,凭直觉感到,元昊选的是金色羽箭!
那只箭,元昊从未动用过!
就算身在绝处,先被狄青所伤,又被唃厮啰手下的三大神僧之一的金刚印重创,元昊就没有选择金色之箭。他只用了银色的羽箭,一箭就射杀了结印念咒,借神行法的金刚印。
他这次要使用金色的羽箭?
他要对付的是谁?
弹指刹那,只在一瞬,郭遵蓦地感觉到,所有的杀气,都已汇聚到给他的身上!元昊眼未望来,手指未动之际,杀气已沛然击出。
若让他蓄力发动后,那还了得?
元昊这次选的是他郭遵。
郭遵一念及此,再不犹豫,长啸声中腾空而起,已向元昊扑去。狄青变了脸色!
谁都想不到郭遵会主动攻击,他离元昊还远,无论扑的如何迅猛,那一箭,总是要当先射出。
元昊眼中的大志陡然燃了起来,如乱世烽火,燕赵高歌!他右手一顿,箭壶已空。
元昊终于出箭,这一次并不是只射金、银、铁、锡一箭。
元昊出箭。
弹指刹那,红颜颓老间,一口气射出了四色羽箭!
有风吹,有意冷,有杀气,杀气满殿……
灰色的锡箭,刹那间已到了野利遇乞的胸口。
这是神出鬼没的一箭,这也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一箭,元昊想什么,的确很多人难以知道。他方才在和郭遵对敌前,射杀了没藏悟道,谁都以为他要杀耶律喜孙,但他选择了郭遵,谁都以为他要全力的对付郭遵,不想他分了一箭射向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卑躬屈膝,看似已完全臣服了元昊,元昊为何要在这紧要关头杀他?
来不及转念,“叮”的一声响,灰色泛着死意的羽箭正中野利遇乞的胸口,野利遇乞来不及叫喊,翻身倒地。
根本没有去看野利遇乞,根本没有人去留意那微不足道的人。
天和殿上,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在望着元昊,元昊不死,殿中就要死半数以上。可元昊若死,只怕夏国就要死上千万。
这是一次策划太久的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必杀元昊!
飞鹰在郭遵飞起之时,已振翅要飞。他本禁军,后得奇遇后心智高涨,横行荒漠无所匹敌,这就让他难免的大志踌躇。因此他不服,不服太多事情,只想凭一身本事纵横天下,立下一世的名声。可他先折翼在元昊手上,和野利旺荣行刺计划不遂,后被唃厮啰看破,铩羽而归,更在狄青手下,碰一鼻子灰。
他四处流窜,兴流寇,徒叛乱,觊觎香巴拉,最终还是选择投靠耶律喜孙。耶律喜孙不计前嫌的收他为用,其实也想利用他。可人这一生,不是利用旁人,就是被旁人利用,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是抓不住,他已没有了资格。
必杀元昊,元昊要对付的是郭遵,必定有隙可趁,这白驹过隙的机会,他要抓住。
可人才跃起,眨眼功夫,陡然死机已现。
那是一种迥乎寻常的直觉,那是他、郭遵和狄青都有的一种直觉。
那感觉来得如此强烈,飞鹰顾不得去杀元昊,大喝声中,腾挪扭身,一臂横在胸前。
“嚓”的一响,飞鹰就觉得小臂发凉,那凉意传递的极快,瞬间已到了他胸口之处,然后背心再热,一股血箭从他背心飙出。
一支羽箭却先血箭一步的吹出,“夺”得声,钉在了大殿的柱子之上,颤颤巍巍。
有滴鲜血顺着箭簇流下,滴落尘埃。
血是红色,箭簇为黑。飞鹰中的是黑色羽箭!
黑色如铁,君心如铁。元昊没有忘记飞鹰,虽然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去望飞鹰一眼,但凭元昊目光之犀利,他如何看不出飞鹰的野心杀气?
因此元昊出箭,黑色羽箭给了飞鹰,只是一箭,不但射断了飞鹰的小臂,还射穿了飞鹰的胸膛。
飞鹰已从空中坠了下来。
在这之前,银色的羽箭早到了第三人的面前。
那箭射地竟然是野利斩天!
谁也不想元昊竟会选择了射杀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在郭遵冲起之前,已然发动,他眼虽瞎,可感觉比所有人都要敏锐,他冲向的亦是元昊的方向。
难道说他早和没藏悟道般,已背叛了元昊,这一次,要伙同众人绞杀元昊?
这一箭,本不该射向野利斩天的。
后来还活着的人,事后想起这件事,均很奇怪元昊的选择,觉得元昊的判断,出了些问题。
天和殿上,以郭遵、耶律喜孙、善无畏和飞鹰武功最高,也是元昊最大的敌手。元昊要杀,也应该杀他们四人!
就算是毡虎,都有极大的威胁。
可元昊好像忘记了耶律喜孙和善无畏,他一气射出的四箭中,第三箭选的是野利斩天。他只有四只箭!难道他认为,野利斩天比耶律喜孙和善无畏加起来还有威胁?
野利斩天是罗?王,本是从阿修罗部直升而上。
阿修罗部,尽是叛逆之人。
元昊就杀叛逆!越多杀起来越是痛快!他这次将所有人的都召集到天和殿上,难道也是和当年一样,想要将叛逆一鼓而杀?
野利斩天纵身跃起,一步就近元昊两丈的距离。他已路过了迦叶王的身边。
迦叶王在元昊选箭的时候已开始后退,在郭遵将发未发之际,就要急退。就在这时,那银光一点,如思绪残念,从他脑海深处闪过。
迦叶王几乎要叫起来,可只感觉一阵风冷,从他周身吹了过去,寒了他一身的肌肤。
“嗤”的声响,洁白如银的羽箭射穿了殿柱,射到了对面的高墙之上,直没箭簇,只留下一点银白。
银色的箭簇如雪白——寒冷,如月洁——无血。
野利斩天在那刹那,身子一横,几乎飘了过去。那银白羽箭从他面门上方射出,疾风剌面,将那漠漠的脸颊带出了一条血痕。
谁都想不到元昊要杀野利斩天,谁也想不到野利斩天竟然躲开了这一箭。
可显然,元昊要射野利斩天,野利斩天在元昊心中,就有取死之道!
但这蓄力一箭,竟还射杀不了野利斩天。
难道说此人的功夫高绝,还远在金刚印之上?
野利斩天人横刀也横,他出刀,一刀斩过,如流水般的惬意地过了迦叶王的身边。刀身宏亮,不带一分血痕。
刀是好刀,招是奇招!
迦叶王惊天怒吼,却已来不及再说什么,已被野利斩天单刀横斩,一刀两断!
野利斩天竟杀了迦叶王珪野利斩天为何要杀迦叶王珪难道说,元昊的细作就是迦叶王,因为迦叶王,元昊才知道耶律喜孙联手没藏悟道和野利斩天的计划?野利斩天因为这个缘由,才要先除内奸?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去想。
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郭遵和元昊。
这锡、铁、银三箭射出之前,那金色之箭已到了郭遵的胸前。
那一箭:灿烂、高贵、奢华中带着分耀目的亮色,有如烟火散尽的落寞,好似红尘看破的萧瑟,有如兵戈铮铮的锋冷,极具睥睨天下的悲歌,就那么的到了郭遵的胸前。
并无阻碍,金色之箭先所有利箭之前,最早地击穿了郭遵的胸膛,带出分彩虹般的血色,远远的及远。
郭遵中箭!
元昊定鼎五箭中的金色之箭,从未出过,犀利睥睨之气,就算是郭遵也不能躲过。狄青目色已红。纵身而起,就要向元昊冲去……
郭遵根本没有躲。他只是轻轻的一挪,挪开了数寸距离,挪开了心脏要害。
他一跃空际,如夭矫天龙,在被金色羽箭贯穿之后,并不如飞鹰般坠落,而是势道突猛,如箭矢般射到了元昊的身前。
飞鹰坠落,因为飞鹰想不到会中箭。郭遵急冲,因为早知道会中箭。
郭遵中箭,郭遵落在元昊身前,出拳!
元昊眼中露出极为讶然之意,显然也没有留意到郭遵如此之猛,如此之快,如此的不顾性命。
郭遵的确和常人不同。
因为就算金刚印,在元昊出箭时,也先求保护自身。有得有失,要保护,反倒什么都留不住!
郭遵看穿了这点,不顾自身,拼得两败俱伤,也要重创元昊。
元昊横弓。
那四箭齐发,已射出了元昊一身的气力。他射箭,绝不是凭的眼力,准度和臂力。他一箭射出,凭的是心血、必杀之意、判断和浑身的霸气。
他射出四箭,浑身空虚,已难以再躲开郭遵的一拳。他现在只希望轩辕弓能挡住郭遵的一拳,他需要喘息的时间。
只要一口气后,他就再次周旋。
可他实在没有想到郭遵的拳头竟是那么的犀利锋锐。那一拳,聚集了多年的雄心,一腔的怒意,还夹杂着三川口死伤万余兵士在天的诅咒和怨毒。
“崩”的一响,弓弦已断。
“砰”的声响,那拳击断锋利的弓弦,击在了元昊的胸口。
天和殿的风声,似乎都已凝了下来。
然后隐约有“噼啪”声响这才传出,郭遵这一拳,如巨锤搏浪、似天斧开山,威猛无俦。这一拳,不知道击断了元昊多少根胸骨。
元昊倒了下去。
而郭遵这才发现,元昊还有三箭击向他人,忍不住的顿了下。他方才冲出之际,眼中只有元昊,蓦地发现元昊竟没有施展全力对付他,不由迟疑。
元昊倏然而起,竟然窜过桌案,窜到了殿前。
有一人早就滚到殿前,一刀刺向了就在殿前的宁令哥。
在如此迅雷之势下,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出刀那人却是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居然没有死,他没有死,就想要让元昊绝后。他知道杀不了元昊,但他要杀宁令哥一洗怨毒。
他不甘心,他这般懦弱屈辱,卑躬屈膝,可元昊还是要杀他。
可他也防备了这一箭,因此在入殿之前,已在胸口带了面千年寒铁所铸的护心之境。
那一箭如锤子般的轰在他的胸口,被护心镜所挡,斜斜的插了出去,终于没有要了他的性命。
野利遇乞逃得性命,全力反击!
宁令哥已傻在当场,根本忘记了躲闪那致命的一刀。他虽是元昊之子,但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如雷般的屠杀,他呆立那里,根本忘记了思绪。
这时野利斩天已到了耶律喜孙身边不远……
这时毡虎如受伤的猛虎,已弓起身形……
他们二人,显然要对元昊发动致命的攻击,配合耶律喜孙和善无畏的举动。
而元昊已被重创,郭遵亦是如此。
元昊冲到了儿子身边,只是一摆手,就将野利遇乞击飞了出去。儿子再不肖,终究是他元昊的儿子,他不想儿子死在野利遇乞之手。野利遇乞空中还在咳血,元昊就听到一个从天籁尽头传来的声音……
般——若——波——罗——蜜——多!
那六字似慢实快,转瞬念完,有如弹指刹那。
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上等等咒语。能除一切苦,聚集天地咒语于一体,有通之威力。
善无畏出手,集中全部精神,念出了大明咒。
咒语一起一顿,元昊身形终于停顿了片刻。那咒语虽束不住他的思绪,乱不了他的雄心,但还是让他躯体有些寒意。
善无畏的咒语之威,还胜金刚印。
然后就听到“嗤”的一声响,一刀从元昊左肋刺入,几乎透体而出,刺到元昊的右肋。
元昊身冷、意冷、目光更冷,难以置信地望着出刀之人,嘴角带着分悲凉讥诮之意。他防备了太多人,却没有想到这人会出刀。
出刀的人,竟是宁令哥。
宁令哥终于出刀,一刀重创了元昊,重创了他的亲生父亲,可他眼中,仍旧一片茫然。
天和殿变化极快,兔起鹘落,有人倒地有人死,有人流血有人惊。
所有沸腾的一切,随着那一刀刺入元昊的肋下而冷却下来。就算野利斩天和毡虎,身形都顿了下,一时间好像不信发生的一切。
可怒火未熄,刀如冷水,只凝了沸意片刻,转瞬之间,耶律喜孙已如孤雁横空,就要掠到元昊的身前。
这一击,他等了太久。
他已看出元昊只余没弦的弓,如同没爪牙的老虎,他要出手,一击定乾坤。可他飞过之时,正遇郭遵闪身而至。
郭遵虽迟疑,但知元昊不死,永无宁日,他还待出手,见到元昊眼中的讥诮,身形微顿。他虽有必杀元昊之年,但实在下不去手。
他敬元昊是英雄。
这样的结局,他真的也没有想到。
陡然间有疾风掠过,郭遵微凛,身形一转,一拳击出。单刀滑落,斩下郭遵一片衣襟,那一拳也是击在了空处。
出招攻击郭遵之人,竟是耶律喜孙。
郭遵凛然不解,转念想到,耶律喜孙已知元昊无再战之能,眼下就要先除他郭遵,再杀狄青。
耶律喜孙雄心勃勃,要除夏国之九五,宋国之猛将,然后再铁骑南下,一统中原?
念头转念,瞥见元昊手腕一震,郭遵暴闪,耶律喜孙见元昊突动,身形陡转,也飘落到了一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元昊虽被重创,但临死一击定会惊天动地,耶律喜孙不想作为陪葬。
轩辕弓弦已断,五色羽箭发出去,再也无法回转。元昊厉喝一句,“无间!”那一声,仍带着无尽的杀机和威严。
无间?无间是什么意思?元昊这时,为何要说这两个字?
厉喝声中,元昊手臂急振,长弓陡弯。弓虽无弦,但弹力极怒,“嗡”的一声响,长弓飞天急旋,而元昊以自己为弦,已射到龙案之前,一把抓住了狄青。
狄青心头一沉,方才变化实在太快,他有心无力,根本不及反应,见郭遵中招,他心中大痛,就要拼命去阻元昊,可郭遵一拳击中元昊,让狄青又惊又喜。
元昊脱离龙案,到了殿前之时,变化陡升,被宁令哥刺中,狄青也是不明所以,不解宁令哥为何要在这紧要的关头,给了元昊一刀?
元昊陡然以自身为箭,射到狄青的面前,狄青还是不及反应,就被元昊一把抓住。
郭遵已变了脸色,才待冲出。
这时候,就听到震天地的一声响,龙椅崩飞,硝烟弥漫……
众人均惊,被一股热浪击退,郭遵却是冒着是石刀烟雾冲到了龙椅处,脸色剧变。
龙椅早被炸得粉碎,有烟尘飞舞。那迷乱的尘烟中,元昊、狄青和飞雪均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