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
秦堪眼睛一眯,很快便想到那张比他还英俊白净,恨不得朝他脸上泼硫酸的脸。
原来是他。
刘瑾下内狱时最后的奋力一搏只为求得一线生机,几乎已快成功,却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钱宁半途杀出来破坏了,刘瑾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没能盼来朱厚照的赦令。
秦堪尤记得钱宁悄悄杀了为刘瑾报信的校尉后在他面前邀功的表情,那双看起来忠诚的眸子透出对权势的极度渴望,这也是秦堪一直没有提拔他的原因。
男人需要权势,渴望得到权势,这无可厚非,包括秦堪自己也并不掩饰对权势的追求,那种淡泊名利的男人秦堪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人要么太傻,要么太假,对秦堪来说,这两种人都很讨厌。
但是钱宁对权势的渴望却表现得太**了,这一点令秦堪不喜。
人对**的表现程度是个很微妙的东西,既不能没有,也不能太强烈,至于表现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人放心也不令人厌恶提防,这个没有统一的标准,朝堂上那些久经风浪的官员们心里都有一杆衡量的秤,久而久之,秦堪自己心里也有了一个标准,钱宁这种人无疑超出了秦堪心里的标准,所以他默默为秦堪立下如此大的功劳,秦堪却非常罕见的既不升也不赏,这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对钱宁的态度。
实在没想到,钱宁竟是如此不甘寂寞的人。上次立功没得到提拔,这次又让他找到了机会。
机会这种东西很公平,它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处心积虑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坏人。
李东阳捋须微笑的看着秦堪,眼中露出看穿尘世迷雾般的洞悉光芒。
“老夫没想到你在锦衣卫里如此得人心,前脚刚跑后脚立马就有人来帮你顶罪,呵呵,这种本事老夫一生都不曾有过。”
秦堪苦笑道:“老大人的话总是令晚辈思之再思才敢回答,实在不知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李东阳笑道:“就当老夫在夸你吧。老夫痴活六十载。自问一双招子从没看走过眼,这个钱宁似乎不是善类,你若欲用他,当须留几分余地才是。”
“老大人的教诲晚辈记下了。”
李东阳呵呵一笑。忽然又出现了神转折:“不过呢。老夫转念一想。你这人貌似君子,实则也不是什么善类,钱宁在你手下怕是翻不出什么大浪。这样一想,老夫便安心许多,呵呵,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秦堪脸颊抽了抽,努力克制住今晚再朝李府放火的冲动。
“老大人……”秦堪嗫嚅几下,终于还是讪讪问道:“听说昨晚王守仁被贵府护院家丁拿下,不知现在他……”
李东阳呵呵笑道:“哦,这个你不用担心……”
秦堪刚舒了一口气,李东阳接着补充道:“他已被王华锁拿回家,等着受死了。”
李东阳笑得很和煦,笑容如吹面不寒的春风,显然王守仁回家受死这件事令他很爽很**。
李东阳走的时候很高兴,秦公爷赔偿的二万两银子用马车装着,随同李东阳晃晃悠悠回城,老头儿心情极好,离开秦府大门老远甚至还能听到他得意的歌声……
如果不是担心老家伙年纪大了怕打死他,秦堪真想把杜嫣放出来,在他身上施展旋风腿,太极拳,八卦掌等等一系列武林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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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宁终于等到了被秦公爷召见的机会。
李东阳离开后,秦堪立马便叫人将钱宁叫到府里来。
此刻钱宁正垂首站在秦府的前堂内,大气也不敢喘,神态毕恭毕敬,表情端正肃穆,眼观鼻,鼻观心,令上位者一看便知这是个能用的人才,而且用起来一定很顺手,叫他赶狗不敢撵鸡的那种。
府中丫鬟奉上茶,钱宁受宠若惊,连道不敢,不仅如此,钱宁还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亲手将茶盏递到秦堪面前,腰身半躬,神情微微有些兴奋,仿佛能给秦公爷递茶是一件毕生荣幸的事。
在召见钱宁之前,秦堪便已得到了他的一切信息。
和刘瑾的经历如出一辙,钱宁本不姓钱,幼时被卖到一个名叫钱能的太监家里,于是改了姓,钱能死后宫里推恩,钱宁因宦官养子的身份受了义父的福荫,这才进了锦衣卫当了百户。
经历很普通,也很清白,能进锦衣卫并且当上百户的都是清白人家,或世袭或荫恩,背景有问题的人不可能进入这个直属皇帝的铁血系统。
打从看到钱宁起,秦堪便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钱宁的表情,没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表情很完美,恭敬,兴奋,忐忑……这些元素都能从他脸上看出来,分寸把握得很好,丝毫不做作,只是那双看似清澈的眸子里透露出极度的渴望,和一股子野心勃勃的味道。
秦堪越看越不满意,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李东阳没说错,这人显然不是善类,这一点秦堪并不介意,还是李东阳的老话,他秦堪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再说锦衣卫里也确实很难找出一个善类,好人在锦衣卫里是待不下去的。
秦堪不怕用恶人,但钱宁这种恶人,火候还不够,还需要磨练。
端起手上的茶盏盖儿,秦堪吹拂着茶水面上的零星茶梗,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水。
钱宁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依稀能感觉得到氤氲如迷雾般的茶盏后面。有一双眼睛能直透朦胧的雾气,看穿他的心灵。
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秦堪终于缓缓开口。
“钱宁……”
“属下在。”
秦堪笑了:“不用装出这副样子,你再恭敬我也不会拿你当好人,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却不喜欢跟爱演戏的人说话,太累,也太假。”
钱宁浑身微微一颤,恭声道:“公爷在属下眼里是天一般的大人物,属下不敢不恭敬。”
秦堪的目光很温和:“昨晚我不小心烧了李东阳大学士的房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钱宁神情自然道:“回公爷的话。昨夜正好轮到属下领弟兄们巡视内城,当时公爷和贵友闹出的动静……呃,有点大,属下当即便赶到了李府前。恰好见公爷跑远。而李大学士穿着里衣站在门前破口大骂。属下慌了神,担心公爷可能遇到了麻烦,于是马上站出来把这个麻烦担下了……”
“为何要主动出来为我顶罪?”
“公爷是锦衣卫指挥使。您的麻烦就是整个卫中弟兄的麻烦,属下能为公爷分忧,实为生平幸事。”
秦堪笑得愈发灿烂了,这话听着真舒服,如果是丁顺李二说出这番话,秦堪一定会亲昵地踹他们两脚以示表扬,而钱宁说这些话,秦堪只回以淡淡的微笑。
这就是心腹与非心腹的待遇差别。
“钱宁,你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我喜欢下面的卫中弟兄都有这份上进心,但是仅仅有上进心还不够,要想有个敞亮的前程,自己用双手去拼,去挣,军中功名只在马上取,你以为然否?”
钱宁微微有些激动:“公爷说的是极,属下牢记在心,只求公爷能给属下一个亲手挣取功名的机会。”
秦堪眼睛微微眯起,思索半晌,缓缓道:“如此,我便给你一个挣功名搏前程的机会,过几日我有一位朋友要启程离京,巡抚江西,你领麾下百户弟兄一路保护他,若能保他周全,让他全须全尾地回京,我升你为锦衣卫西城千户。”
钱宁大喜,猛然抬头,重重抱拳道:“属下誓死保那位大人周全。”
秦堪沉声道:“你要记住,他的命很金贵,不容一丝一毫闪失,若他在巡抚江西时有什么三长两短,钱宁,你趁早在江西拿刀抹脖子吧,回了京可就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了。”
钱宁浑身一凛,急忙道:“属下保证公爷的贵友一根毫毛都不会少,属下愿立军令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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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朝廷的任命终于下来了。
汀赣巡抚领佥都御史衔,这是王守仁的新官职,这是秦堪为王守仁积极奔走,以及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在朝中积累多年的人脉换来的结果。
拿到吏部任命的第二天,王守仁便整理好了行装,拜别了老父亲上路了。
京师德胜门,历来是朝廷大军开拔出京征讨四方的必经城门,取“得胜凯旋”之意,故名德胜。
德胜门外,在众侍卫的层层护侍下,秦堪亲自相送王守仁。
王守仁没穿官服,只着一身玄色长衫,而钱宁则一身家仆护院打扮,威风凛凛站在王守仁身后,像一只忠于主人的恶犬,马车四周围着一圈锦衣卫,都是钱宁的下属。
今天的王守仁形象有点不佳,眼眶一只青一只黑,眼袋微微充血肿起,嘴角一片青紫,右边脸颊也肿了一块。
本来应是“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伤感送别场面,却因王守仁这一脸的伤痕而变得颇带喜感,反正秦堪看着他时只想笑,又觉得不礼貌,只好使劲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