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厂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这一夜京师的官员们自然无法入眠。
寅时未到,官员们便陆续来到承天门前,三三两两聚集一处,低声讨论着昨晚秦堪杀人放火的恶劣行径。
大家神情各异,本来朝臣各有派系,对一件事的看法肯定也不一样,全由自己派系的政治利益决定立场和态度,而秦堪昨晚干的这件事,无疑成了朝堂争议最大的一件事。
对以儒家仁恕之道为口号整天挂在嘴边没事吆喝几句的大臣们来说,杀人放火自然不能提倡的,平日里锦衣卫不是没杀过人,甚至连大臣也杀过,可都是事出有因,而且规模尚小,哪像昨晚如秦堪这般大手笔,一杀便杀了几百人,若杀的是别人,大臣们此刻恐怕早已义愤填膺,拧成一股绳在承天门前静坐,高喊口号要求严惩凶手了。
然而,秦堪昨晚杀的是西厂……
那么这件事便很值得玩味了。
若说大臣们的态度,还得从更早时的恩怨说起,有因才有果。
本来锦衣卫对大臣有监视,缉拿,审讯之权,所谓“厂卫如虎”,令天下谈虎色变的锦衣卫和东西厂能闯出这么大的名头,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以前弘治皇帝在世时,尽管对厂卫略有打压,厂卫也难得安分了十几年,但总也免不了将几个说话如同吞了火药似的大臣拿进诏狱,想法子给他们降降火,帮他们冷静冷静。
但自从秦堪执掌锦衣卫以后,不知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对这些大臣的监视和缉拿力度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低了许多,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在秦堪治下虽然一样监视百官吃饭上班睡女人,但态度无疑变得祥和多了,这两年已经很少直接拿大臣下狱,如果大明朝堂发神经搞个什么“文明单位”评比的话,秦堪麾下的锦衣卫很有希望拿锦旗。
当然,鉴于大明文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欠抽劣根性,棒子是绝不能少的,于是接手这根棒子的人变成了西厂,刘瑾开西厂的目的便是方便用武力恐吓百官,用以增强自己的权威,所以如今对百官施以杖刑或审讯等等事宜皆由西厂接手,而且下手非常狠毒,百官敢怒不敢言。
有了这段恩怨因果,秦堪对西厂杀人放火的恶劣事迹竟令百官态度各异,而非想象中的站在道德和正义的立场上对秦堪口诛笔伐,其原因自然可以理解了。
当然,秦堪在百官心里的风评也好不到哪里去,说白了,昨晚大杀西厂一事对百官来说其实就是纯粹的狗咬狗,哪条狗输哪条狗赢,看在人的眼里都是一场乐子,看完乐子就散,但凡精神正常一点的人大抵是不会为两条狗收拾善后的。
天还没亮,文官武将比平日更早聚集承天门前,低声议论着昨晚的事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都察院左都御史杜宏站在人群中,脸色分外难看。
秦堪离京赴天津以前不得不以女婿之心度岳母之腹,大概因为害怕岳母杜王氏瞧大肚婆金柳不顺眼,趁他不在家把金柳扔井里,于是秦堪离京之前花巨金给杜宏老两口在京师城内皇城根下买了一套五进大宅子,一应管家杂揖鬟长随全配齐,恭请二老喜迁新居。
昨晚杜宏还刻意在府中备下酒菜,只等女婿进城后来岳父家暂住一晚,第二日进宫述职之后再回侯府,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女婿进门,反而听到女婿进城后便下令屠戮西厂的惊天消息,杀得全城不得安宁。
今日站在百官人群里,不知是否出于杜宏和秦堪翁婿关系的原因,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杜宏身边方圆三丈之内连活跳蚤都瞧不见一只,同僚们见他如同见了鬼似的,令杜宏犹觉愤怒。
“这竖子!”杜宏愤怒地暗暗攒紧了拳头,心头却有些沉重。
人心是肉做的,不管这竖子闯了多大的祸事,一生刚正的杜宏却还是忍不住为女婿担了一份心事。昨晚秦堪大开杀戒,据说调动了三个整编锦衣卫千户将西厂围得水泄不通,西厂番子死伤二百余,闯了这么大的祸,刘瑾能放过他吗?朝堂大臣那么多张嘴能放过他吗?
杜宏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布满了阴霾。
正叹着气,杜宏忽然听到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停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愕然扭头一看,却见女婿秦堪穿着暗黄蟒袍,腰系玉带,头戴笼纱,负手独自缓缓走向承天门,脸上带着温和如往昔的笑容,见到承天门广场前呆滞不动的群臣,秦堪甚至一路走一路拱手,朝每个如石塑木雕般不言不动连表情都凝固的大臣们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
一直走到勋贵国公国侯那一群人里面,秦堪热情的打招呼才得到了回应,甚至好几位国公国侯上前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
勋贵对朝堂来说,总是最超然物外又地位尊贵的一类特殊群体,这类群体的地位是由他们祖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权势熏天如刘瑾者也不敢贸然招惹,而秦堪是世袭罔替的国侯,自然也是勋贵的一员,听说秦堪对天怒人怨的西厂大开杀戒,勋贵们大快人心,他们可不怕得罪刘瑾,一个个嘻嘻哈哈拍着秦堪的肩,态度非常亲热。
大臣们从呆滞状态中回过神,见秦堪若无其事与勋贵们谈笑风生,不由面面相觑。
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还敢来参加早朝,还这么淡定从容,这家伙是作死呢……还是作死呢?
寅时一刻,钟鼓司的钟声敲响,百官神情一肃,按品阶排好朝班,鱼贯入宫门,直赴奉天殿。
奉天殿内,今日殿内当值的太监赫然竟是久违的刘瑾,群臣见刘瑾捧着拂尘不言不动站在金座下,不由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
今日朝会恐怕又有热闹看了,司礼监掌印刘瑾竟亲自上殿当值,恐怕正德朝两位极得帝宠的大人物要当面撕破脸掰腕子了。
——只不过,刘公公今日的气色貌似不大好,怎么有点半青半白?难道是被秦堪气的?
嗡嗡议论声里,皇帝进殿,百官见礼山呼万岁,朱厚照穿着明黄龙袍,坐在龙椅上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意兴阑珊地朝金殿里扫视几圈,接着眼睛一亮,笑道:“哈!秦堪,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朕打声招呼?”
秦堪苦笑着站出朝班,躬身道:“臣昨晚回京,宫门已落闸,无法面觐天颜,陛下恕罪。”
朱厚照目光朝左右一扫,迫不及待道:“众卿今日无本可奏吧?退朝退朝,秦堪,朕的豹房快建好了,你上来随朕出宫瞧瞧去……”
负责监察民间市井风向事件和言论的都察院某位御史重重一哼,往殿中迈了一步,嘴一张便待禀报昨晚秦堪屠戮西厂之事,群臣的神色愈发幸灾乐祸,杜宏的一颗心却悬得老高。
谁知御史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得秦堪忽然大声打断了朱厚照的话:“陛下!臣有事奏!”
朱厚照一楞,接着道:“天津白莲教造反一事不急,等会儿你去乾清宫慢慢禀奏便是。”
合着朱厚照一觉睡到早朝,关于秦堪杀人放火一事,这段时间内宫里竟无一人向朱厚照通风报信。
秦堪若有深意地朝刘瑾扫了一眼。
“陛下,臣所奏之事非天津白莲教造反,臣要向陛下请罪!”
满朝哗然,然后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刘瑾身上,都等着看刘瑾如何反应。
刘瑾老脸不易察觉地抽搐几下,脸色慢慢涨红,却仍面无表情地站立不动。
朱厚照奇道:“你所请何罪?”
秦堪跪地伏首道:“臣昨晚回京后妄动刀兵,下令锦衣卫包围西厂,与西厂番子火拼一晚,西厂番子死伤数百,臣有罪,伏请陛下依律严惩。”
不仅是朱厚照,满殿大臣都大吃一惊。
秦堪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原以为他会将昨晚之事推诿给锦衣卫内某个替死鬼,没想到他居然当着满殿大臣就这样痛痛快快主动认罪了,此话一出口等于板上钉钉,陛下纵然与他交情再深,却又如何为他转圜?如此岂不正中刘瑾下怀?
朱厚照小脸霎时白了,妄动刀兵,死伤数百,昏庸如朱厚照者,也知道这不是件小事,虽然清楚秦堪皇城内动刀兵绝无不轨之心,但……毕竟在天子脚下动了刀呀!这事儿能小得了吗?
“竟有这事?为何没人向朕禀报?”朱厚照又惊又气,惊的是秦堪胆大包天,气的还是秦堪胆大包天,你做什么都好,做之前跟朕打个招呼呀!何至于闹得此时此刻连句圆场话都说不出口……
“秦堪,你……你到底为何火拼西厂?”朱厚照重重跺脚道。
秦堪沉痛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睛不经意地朝刘瑾一瞟,目光里的邪恶意味令刘瑾浑身莫名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为何火拼西厂……为何火拼……这个,咳,刘公公,我下令锦衣卫火拼西厂,这其中……有没有误会呀?”秦堪似笑非笑地盯着刘瑾。
朱厚照和群臣愕然。
好好的问你呢,你倒反问苦主,这家伙疯了不成?
谁知刘瑾脸色半红半白,踯躅半晌忽然一咬牙,面朝朱厚照跪下。
“陛下,这个误会……必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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