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与义州府的官员们推杯换盏之时,城外的叶近泉和勇士营将士们对义州卫所发动了突然袭击。
不宣而战的突袭,再加上突袭一方是京师的精锐勇士营,这一仗打得很平顺。
谁也没想到充为钦差仪仗的勇士营会突然痛下杀手,尽管钱宪入城赴宴前留下了两名千户看守营地,并且秘密交代过防备勇士营,可这“防备”二字实在无从防起,不宣而战本是兵法,无可厚非,但秦堪是钦差的身份,他若不宣而战,其性质等于朝廷对义州卫不教而诛,这种做法很损皇威的。
连钱宪自己都不相信秦堪会以钦差之尊对义州卫施雷霆手段,更遑论他麾下的两名千户了。所谓“防备”只是出于一员边镇武将的本能,可惜他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却发生了。
这就是地方官和京官的区别,他们虽善于钻营,但他们的消息太闭塞了,根本不知道秦堪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清楚秦堪在京师时披着君子的外皮,却常常干出不讲究的事,如果义州卫领兵的是见识过秦堪手段的京中武将,早已严令全营枕戈待旦,刀出鞘箭上弦了,勇士营的突袭不一定能成功。
戌时一刻,义州卫所辖下三个满编千户营地同时起火,营盘岗哨的军士刚刚发出警讯,便被哨楼下的勇士营将士一箭射杀,接着营门栅栏被勇士营将士强行推倒,将士们如海啸般涌入了义州卫的三个营盘,一部分人与巡夜的军士厮杀,一部分人手执火把将军帐一一点燃,然后抄着刀等在门口,军帐内逃出一人便迎头一刀。
义州卫所大乱!叶近泉手执一根浑铁四节镗一路劈杀披靡,直奔营盘中心的帅帐,那里是留守的千户所在……
有心算无心,有备攻无备,战事一旦占了先机,结局一开始便已注定。
一千多名勇士营将士同时进攻三个满编千户,这叫以寡敌众,然而主将钱宪不在营地,两位千户在大乱中不知所踪,没有统一的指挥,各百户们将令不一,互相矛盾,火势一起,睡梦中迷蒙惺忪的义州卫将士们哪有能力组织有效的抵抗,勇士营一阵乱刀劈杀后,便只听到义州卫官兵恐惧凄厉的哭喊。
勇士营参将孙英也直接参与了此次突袭,眼中看着火光遍地的营盘,耳中听着求生无门的哭嚎,孙英脸孔微微抽搐。
此情此景,与当初秦大人下令血洗东厂时何其相似。
这位秀才出身,看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施展雷霆手段时却如一尊杀神下凡,一道命令便收走了多少人命。
…………
…………
勇士营杀人是有选择的,大乱甫起,勇士营冲入营盘后,厮杀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些混乱中跳脚骂骂咧咧指挥的将领人物,一阵冲杀过后,义州卫营盘里的副千户,百户等等将领顿时死了一小半。
残酷杀戮中,两门散发着幽幽冷光的佛朗机火炮被勇士营的几名军士推到营门前。
轰!
一发实心炮弹准确地击中了营中的帅帐,帅帐眨眼间化为一团烈火。
这一发炮弹终于彻底击溃了义州卫官兵们微弱的斗志。
叶近泉从火光中踏步走出,刚杀了两名千户的他此刻浑身浴血,大手一扬,营地中间的厮杀双方渐渐停手,彼此凝神小心戒备着对方。
“查,辽东都司义州卫指挥使钱宪横行跋扈,贪墨军饷,残杀百姓以冒军功,任内多有不法事,并策谋刺杀钦差以掩其罪,奉钦差大人之命,钱宪已被诛杀于义州郊道,钦差大人代皇帝陛下和朝廷接管义州卫所,但有抵抗违命不从者,视为附钱叛逆,当场诛杀,并株连九族!服从钦差大人接管者,旧帐一笔勾销,人人有赏!”
叶近泉满含杀意的大喝,令所有义州卫将士愈发动摇犹疑了。
皇帝,朝廷……这些离他们仿佛很遥远的字眼却唤醒了他们的敬畏心。
人类自有统治者以来,对皇权终究是畏惧的,三千余将士都是苦出身的军户子弟,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来,若不到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地步,谁也没胆子造反,更何况今晚营地里的情势一眼分明,勇士营已控制了整个局面,这个时候谁还会为了一个钱宪而跟代表皇帝和朝廷的钦差叫板?
锵!
一名义州卫军士扔下了手中的兵器,一言不发地抱头蹲在地上。
这个动作如同瘟疫一般迅速传染全营,所有将士纷纷扔下了手中兵器抱头蹲下,用沉默的方式表现出对钦差接管义州卫的顺从。
叶近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冷酷的脸上甚至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秦堪的意思是杀将领而收军士,秦堪不需要这些将领,但他需要义州卫的三千余军士,叶近泉终于完美地执行了秦堪的命令,厮杀固所难免,但义州卫的伤亡只有数百人,已然减到了最低。
“放下兵器者皆有功,钦差大人不会让弟兄们白忙活……”叶近泉说着朝后一挥手,几个红木大箱子从营门外抬了进来,箱子里的数万两现银却正是秦堪出关后一路收取的各府县官员们的孝敬。
“凡放下兵器者都过来领赏,每人领十两银子,真金白银童叟无欺,算是钦差大人给弟兄们的见面礼,弟兄们把银子揣进怀里,再拍拍胸脯问问自己,钱宪可曾对各位如此大方过?你们是愿意铁心跟着一个胆敢杀官造反的叛逆被朝廷大军剿杀,还是愿意堂堂正正跟着代表朝廷的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功荫子孙万代?”
沉甸甸的银子握在手里,再配上叶近泉这一番推心置腹的利害言辞,义州卫将士们脸上颓丧木然的神情终于悄然变化。
叶近泉喜在心头,义州卫,可用矣!
“银子都拿到了吗?”半个时辰后,叶近泉嘶声大喝。
“拿到了……”三三两两稀疏的回答。
“都他娘的精神点!你们是发了小财,不是死了爹!”叶近泉再次大喝道:“银子都拿到了吗?”
义州卫将士精神一振,齐声大吼道:“拿到了!谢钦差大人赏!”
“好,现在,从地上拾起你们的兵器,此刻开始,咱们就是同一个锅里搅饭吃的弟兄,跟着钦差大人,他会给弟兄们一个敞亮的前程!”
一名百户模样的将领捂着右臂流血的伤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自愤怒的意味,瞪着叶近泉道:“我们死了二百多人,都是被你们杀死的!你们刀口上的血还未冷,转脸咱们又能当兄弟了?”
叶近泉冷酷一笑,身子一转,指着营门处两门佛朗机火炮,道:“这两门炮我若命人填上开花弹,突袭之前先朝你们各个军帐发几十弹,你觉得你们会死多少人?”
百户一滞,顿时讷讷不能言。
叶近泉话里的意思很清楚,勇士营已是大大的手下留情了,这是战争,战争没有慈悲,没有愧疚,大明内地是太平盛世,边镇却是乱世,乱世之人,命不如狗,活着比什么都强。
见众官兵脸上的愤恨之色渐消,叶近泉最后的担心也消退了。收服降兵,驱之以利,晓之以情,则军心可用。
“现在,拾起你们的兵器,半个时辰内清理伤亡,然后准备整队出营!”
又一名百户鼓起勇气问道:“这位……将军,我们出营去哪里?”
叶近泉面容浮上一丝笑意:“去义州城,钦差大人说,他给你们准备了压惊的酒宴……”
刘平贵觉得需要压惊的是他自己。
进士出身,熬炼多年终为一府父母,这些年来见过不学无术的人很多,边镇重地龙蛇混杂,可谓谈笑不一定是鸿儒,往来大多数是白丁。
但能把一句妙语理解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人还是很少见的,此人绝对不能小觑,一听便知是个狠角色。
一把飘逸的美髯被刘平贵自己狠狠揪下来一缕,疼得刘平贵直咧嘴,偷眼瞧瞧秦堪的脸色,却见他一脸诚恳的学术讨论态度,却也瞧不出他这话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懂。
操千曲而后晓声……
是不是今晚给钦差大人安排一个名叫“千曲”的名ji陪寝,完事了再送一个名叫“晓声”的名ji进去?
刘平贵犹豫了,虽说文官犹重风骨,不应如此谄媚上官,可是……不谄媚就升不了官呀,这位钦差可是皇上最宠信的大臣,待他回了京师,嘴皮子往左歪或往右歪,都能决定他刘平贵是调回关内某个富庶州府,或是在这偏僻贫瘠的边镇穷壤做官做到老死。
更何况钦差大人似乎有意对付钱宪,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就冲这一点,刘平贵决定认同秦堪对《文心雕龙》的解释。
当官的那天起便意味着自己不是文人了,所谓风骨,所谓节操,该舍弃的时候坚决舍弃。
清咳两声,刘平贵站起身刚决定对秦堪拍一番令所有人脸红心跳的马屁,却见秦堪神色古怪地扭头瞟向窗外。
刘平贵和一众官吏心下有些奇怪,于是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
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里,一支火箭尾后拖着血红的火舌扶摇而上,在夜空中无声地绽开了一朵鲜艳的烟花。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边陲重镇的夜空里放了一支火箭,傻子都明白事情不寻常,在这个通讯落后的年代里,烟花并不仅仅代表着喜庆,有时候更是杀戮开始前的信号。
秦堪静静注视着夜空那朵烟花从绽开到消失,心中不由大喜。
丁顺和叶近泉得手了!
掌握了义州卫的兵权,剩下这群文官还不是随便自己拿捏,任他秦堪搓圆搓扁。
雅间门口,五百少年兵里的杨志勇出现在楼梯口,朝秦堪憨厚龇牙一笑,悄然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秦堪心中愈发笃定,眼中却分明冒出几分恶作剧的光芒。
…………
…………
众人官吏错愕惊讶之时,一阵如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远远传来,听方向竟来自义州城门外。
“有人攻城!”秦堪长身而起,瞋目厉声喝道。
刘平贵文弱的身躯一软,脸色刷地变白了。
这就是做边镇知府的弊处,性命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尽管经历了不止一次,然而每次危险来临时,刘平贵仍旧感到一阵心慌意乱,多少年过去了,丝毫不见长进。
方才笑语盈盈的鸿宾楼内顿时大乱,众官吏当下也顾不得官员仪态了,面色惊惧地纷纷站起身,请来作陪的几位名ji吓得尖叫连连,珠泪纷洒,却也没人再去品位美人梨花带雨我见尤怜的娇媚风情。
“秦大人,怎……怎么办?钱指挥使和义州卫官兵并不在城内,城里只有一些衙役和老弱百姓可堪驱使,如若来攻城的是鞑子,义州必然守不住的,我等此番休矣!”刘平贵惊慌失措道。
平日里最讨厌最敌对的人是钱宪,然而危急关头,刘平贵终于念起钱宪的好处来,世人崇文鄙武,可一旦战事来临,武人便成了文人们唯一的指望,指望他们保护自己,指望他们杀退敌人,战争结束后,文人们又跑出来指手画脚,于是好好的太平天下又归了文人们统治。
千古帝王功业,成也文人,败也文人。
满屋惶然惊恐的气氛里,秦堪忽然站起身伸手抓住刘平贵的衣襟,拖着踉踉跄跄的他朝二楼窗口走去。
刘平贵大惊:“秦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秦堪焦急道:“当然先跑了再说,站在这里等着挨鞑子的刀吗?”
心猜多半是鞑子攻城,守城的将领和军士又不在,刘平贵早已失了主张分寸,急忙点点头:“一切唯钦差大人马首是瞻……”
这家伙危急关头也不忘先把责任推了再说,果然不是好人。
将刘平贵带到窗口,秦堪急切道:“快,你先下,我紧跟着!”
“好,好!多谢秦大人……”刘平贵单腿搭在窗沿边,道过谢后扭头朝窗外一瞥,不由魂飞魄散:“啊?大人,这是二楼……”
话没说完,秦堪不耐烦地将他一推:“废什么话!”
“啊——”
啪!
这声惨叫令秦堪呆了一下,接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迎着满屋子官吏期待的目光,秦堪缓缓道:“本官刚才忘记了一件事……”
义州府同知王松龄脸色难看地拱拱手道:“大人忘记何事?”
秦堪摸了摸鼻子,缓缓道:“刘知府奋勇跳楼后,本官这才发现……鞑子尚未进城,其实我们不用太着急跑的……”
众官吏纷纷一脸认同之色。
秦堪板着脸,面孔却憋得通红:“就算要跑,正常人一般也只会选择从大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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