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家里又没银子了!”
杜嫣的这句话把“又”字咬得很准很重,仿佛家里经常缺粮断水似的,很凄凉的家境。
这句话令秦堪心惊肉跳。
“家里又没银子”的意思是,秦千户“又”要出去恬着脸坑蒙拐骗了。
“怎么又没银子了?”秦堪有点慌张,刚处置完盐引一案,被皇帝斩杀的那几名官员的亲近同僚正是对自己怒目而视,欲除之而后快的时候,窘迫的家境却逼得秦千户不得不出去作奸犯科,这实在是个坏消息。
杜嫣掰着手指跟他算帐:“你入东宫侍卫太子,没了油水进项,家里有下人的工钱,每日采买的米菜钱,内院怜月怜星和几个丫鬟的脂粉钱,逢年过节给下人打赏的红包,逢年过节的同僚应酬,最重要的是,你那败家婆娘隔三岔五进城乱买东西……”
秦堪一呆:“哪个败家婆娘?”
杜嫣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指,道:“当然是我这个败家婆娘。”
秦堪摸着鼻子苦笑:“头一次看到有人承认自己是败家婆娘,而且承认得这么理直气壮,娘子为何好的不学,偏偏学相公的厚脸皮……”
杜嫣白眼儿娇媚地一翻,哼道:“谁说厚脸皮是跟你学的?”
秦堪转念一想,发现她的厚脸皮确实与自己无关,黯然叹道:“不错,当初欠我二百两银子到现在没还,我便该清楚你的厚脸皮委实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实在可敬可佩……”
杜嫣噗嗤一笑,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红着脸低声道:“相公是个有本事的,我跟着相公当然要享福啦,顶多……顶多我下次节省一点,不乱买东西便是。”
秦堪苦笑。杜嫣出身官宦,虽说老丈人杜宏为官清廉,但再清廉的官也免不了截留一些火耗冰炭两敬之类官场默认的灰色收入。杜嫣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对银钱恐怕没什么概念。
男人的责任就是让老婆享福,人家下了一生的赌注。怎么舍得让她吃苦?
“买!狠狠的买!有用的没用的都买,相公不差钱。”秦堪咬牙切齿道,有种悲壮的意味。
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为何堂堂秦千户经常被王八蛋欺负得死死的?
杜嫣倒不客气,白皙的玉手伸到秦堪眼皮下:“别的不说,眼瞅着过年了,相公总得给为妻一个红包吧?”
秦堪顿时英雄气短,语气沉痛道:“娘子啊,家里不景气你也瞧见了,今日相公确实没钱,大不了今晚相公随便你怎样。想要几次有几次,就是别谈钱,伤感情……”
杜嫣闻言大羞,狠狠掐他一下,薄怒道:“你当是给你自己发红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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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前院。秦堪眯着眼睛坐在院子的天井边,冬日的阳光洒下身上,冷冽中带着几分可以用鼻子闻得到的暖意,很舒服。
难得的艳阳天,秦堪喜欢这样的阳光,喜欢这样坐在阳光下什么也不干。手边泡上一壶清茗,几样果脯肉干糕点,把头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似睡未睡,神智空灵。
一个喜欢晒太阳的人,终究坏不到哪里去的。
朱厚照就在这个时候进了秦府的前门。
他与秦堪最近来往太频繁,如今秦府上下都清楚太子殿下与秦老爷交情匪浅,为老爷的前程欣喜的同时,秦府也不再对朱厚照设防,任由太子殿下自由进出,当然,秦府内院朱厚照还是不敢进去的,那里有一只对他来说异常恐怖的生物,内院对朱厚照来说是龙潭虎穴。
见秦堪坐在前院天井边两眼微眯,出神而空洞地注视某处,标准的发呆模样,朱厚照摸了摸鼻子,随侍的谷大用刚待开口唤醒他,被朱厚照摇头制止。
谷大用也是个伶俐人,见状便给朱厚照搬来了一张椅子,轻轻放在秦堪身边,朱厚照坐下,二人静默无声地享受着这个宁静的下午。
太子殿下毕竟年少,没坐多久便觉得不耐烦,扭动着身子不高兴地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你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秦堪这才回过神,悠悠一叹,道:“殿下难道没发现,臣在扮演一只大蘑菇吗?”
朱厚照楞了片刻,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抑止。
秦堪叹了口气,这孩子的笑点低到令人发指,前世看电视剧,三国一统后,司马昭被刘阿斗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而乐得活活笑死,秦堪一直觉得编剧很奇葩,三国那么多盖世英雄争了几十上百年,争得魏蜀吴全丢了江山,结果刘阿斗一句话,父辈们啥仇都报了,实在太过离奇扯淡。
然而看到朱厚照现在的样子,将来当了皇帝若哪天被他一个笑话活活笑死也不是不可能,那时史官如何在史书上写正德皇帝的死因?他秦堪该判何罪?
——以后一定要在太子面前严肃点!
拱了拱手,秦堪道:“殿下今日莅临寒舍,春坊没课吗?”
朱厚照眉开眼笑道:“秦堪,你曾经教我装个好孩子,这法子果然妙极,这些日子我每天乖乖读书,每天亲手给讲课的大学士们奉茶,给父皇请安,他们果然对我赞不绝口,昨日谢迁和几位大学士一商量,说年节即近,索性放我半月的假,这些日子我不用去春坊啦。”
朱厚照笑得灿烂而轻松,跟前世那些放寒假的初中生没什么区别。
“殿下今日来臣家里,是打算……”
朱厚照拉起秦堪的袖子便往外走:“来,陪我去打猎,听大用说,京郊林里有许多狍子,狍子傻傻的,吼一声便不敢动弹,我从神机营调了两杆鸟铳,咱们一人一杆,陪我打狍子去。”
秦堪忍不住叹气,果真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神机营的鸟铳都让他调来了,怎么没人管管他?这么大的人了,老实待在东宫里打飞机不好吗?非要打什么鸟铳……
不远处静静侍立的刘瑾和谷大用见太子如此看重秦堪,什么都跟他分享,二人不由羡慕得眼睛通红,仿佛大户人家被抢了宠爱的小妾似的,看着秦堪的目光又羡又妒,再看向朱厚照时,又充满了幽幽的春闺怨情,**且……闹心。
秦堪扭开了目光,俩老太监露出这样的眼神,实在很瘆人,当别人的情敌秦堪不反对,但当太监的情敌就有点恶心了。
朱厚照拉着秦堪的袖子兴冲冲地往外走,秦堪反手拉住了他。
看着这张年轻充满了朝气的脸,秦堪脑海中不由浮现弘治帝那张憔悴苍老的面孔。抛去他的皇帝身份不说,至少他是一个伟大父亲,一个为了儿子而呕心沥血,快速耗尽自己生机的父亲。
暗暗一叹,秦堪盯着有些不解的朱厚照,缓缓道:“殿下,打猎一事不急,臣想教殿下做一种美味,殿下可愿学?”
“我为何要学庖厨?”朱厚照不满道。
“殿下学会它以后,不妨在宫里的御膳房,给您的父皇亲手做一碗羹汤,相信陛下一定会很欣慰很高兴的。”
朱厚照眨眨眼:“这也是为了装好孩子?”
秦堪的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不,不是装,而是真真正正的尽人子之道,殿下,您的父皇……他已老了,你难道从未发现过吗?”
朱厚照怔忪不语,思索片刻,神情有些惊呆和……伤感。
朝夕相处,大大咧咧的他一直觉得父皇仍是原来的模样,一直会护庇着他,永远不会老去,他的身后永远有父皇给他撑腰,有父皇无尽无际的宠溺,他永远是那个被父皇保护在羽翼下,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快乐太子。
然而今日秦堪的一句提醒,朱厚照才发觉,如今父皇的模样,果然比记忆中的苍老了许多。日渐清瘦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更剧烈的咳嗽,不停喝着汤药和金丹的痛苦神情,一幕幕浮现脑海里。
秦堪静静注视着朱厚照瞬间数变的表情,低沉道:“臣记得唐玄宗为教育他的子女们,故命臣子编撰而成的《初学记》里有一句话,‘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殿下,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无尽的酸楚和伤感萦绕心间,朱厚照眼眶顿时泛了红,盯着秦堪重重点头,然后郑重地朝秦堪长揖到地,哽咽道:“秦堪,你是个好臣子,谢谢你提醒我,真的谢谢你。教我做羹汤吧,我一定好好学,然后亲手做给父皇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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