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雨衣蹁跹,城下落花流水;百褶裙香迎红袖,狼头旗漫卷西风。这片大漠之南的天与地,恍惚变成了只他两个人欢愉放纵的戏台。
远处陷入困境的高思继,偶然瞧见城头上忘乎所以的李萱,心下一横,冲身边的弓箭手抛了个眼神,弓手当即会意,架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离弦,径往城上射来。
“哎...”顿时,李萱右臂一痛,衣裙被飞箭蹭过划破,雪白的小臂顷刻间印出一道血痕。
一箭不中要害,高思继又命众弓手一齐放箭,羽箭簌簌向城楼掩盖而来...
此时,高空之上一声雁叫,有人腾空而来,身子腾挪变化,恍如飞仙。他在空中寥寥挥了几下手,便轻轻松松把箭矢都荡开了去。
“啾!”
高思继夺过弓箭,拽开弓弦,一只穿云箭嘶空而出,力道较方才射出的箭强过百倍。
不想那人动作更快,自空中伸出右手,不偏不倚竟一把将羽箭接住,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法如猿猴腾跃,恍惚间已然落在众人身前。
高思继见来人年纪三十上下,身高八尺,浓眉大眼,下颔留三寸胡须,头上系卷云额带,不知是何来路,部下有识得的,凑近道:“看样子,好像是周德威,五镇盟的头领。”
“周德威?”高思继微微一怔,旋即思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了这姓周的,就能交令了。”于是大喝一声,挺枪骤马,向周德威冲突过来,他此一番枪法,用尽了平生气力,旨在速胜,一招制敌。
眼看长枪倏地刺来,周德威不急不忙,脚下轻点地面,身体向后蝶飞数尺,同时展开双臂,微微颔首,手掌缓慢而滞重地前后扇动,好似雏鹰练习挥动翅膀般柔和木讷。
但这看似笨拙的招式,却大有名头,唤作“五色目盲”,源自文娱老人自创的“吾老功”,共分为“一塌糊涂”、“二话不说”、“三魂离舍”、“四体不勤”、“五色目盲”、“六亲不认”、“七窍生烟”七种内劲气性全然不同的招术。文娱老者在莫能天师、李若弘、韩上英等高手横行的年代里,属辈分最轻、年龄最幼的,他年少时春风得意,性情诙谐古怪,凭借超凡武学造诣闻名遐迩,待到年老衰迈时阅尽千帆,选择归隐山林,感念韶华易逝,才悟出了这套隐秘的上乘武功。俗话说“拳怕少壮”,但这奇功刚刚相反,施用的要旨不在力道刚猛,亦不在凌厉迅疾,而只在宁心止水、不争不嗔,越是看似散漫乏力,蕴含的后劲越是滞重精妙,施用者越是惜用气力、心境越是无为自然,这套功法越是能发挥地淋漓尽致。实际上,至高至深的事物,往往形神有别,老聃所说的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皆如是矣。
周德威此招一出,登时有无形气力充斥左右,高思继长枪突入,如鱼雀入网,左右动弹不得,亦不能再向前近身半步。
高思继瞠目失惊,拔枪回走,周德威也不追赶,只是号令五镇盟通通撤出战阵,他号令既出,那些被嵇昀敲打地遍地星散的人,纷纷起身后撤。高思继调拨马头,长枪指天,高声命道:“乘胜追击,一个不留!”本来群豪是依令后撤,反被他说成是战败溃逃,此时此刻,嵇昀也发现了城楼上抚着手臂的李萱,值此愣神的功夫,幽州兵死灰复燃,高喊着向群豪发起冲杀。
周德威脚下生风,呼地向前跃出,同时提起气来,双掌在身前相交,腾地向前击出一掌,掌力夹风冲着幽州兵马蹄下呼来,只听“嗵”的一声闷响,掌风拍在马前尘埃上,激荡起漫天黄沙。
嵇昀见到笑傲枫林掌的威力,内心顿时惊骇:“世间能有此番掌力的,除周德威之外,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幽州兵冲突被阻,高思继仍强作支应,挥舞枪杆驱赶后军冲锋,嵇昀怒气心起,弃了狼头大旗,催动朱垠神功,飞身扑入军中,将高思继掀翻下马,二人在黄土地上扭打起来。
高思继虽在武艺上逊出嵇昀很多,但刚毅之性情却不得不教人佩服,嵇昀右膝抵住他的前胸,双手扣住他的肩胛骨,此处是人体薄弱之处,嵇昀只需稍稍用力,便可将他废掉。而高思继并未打算就此服输,两条虎臂左右挥打,不住得锤击嵇昀后心。嵇昀见他顽固不化,索性揪住衣甲,将高思继整个人提溜起来,举过头顶。
高思继瞪着一双惊惧的大眼,顺着嵇昀抛丢的方向重重摔了出去,五镇盟众人冲上去,用刀剑把他按在地上。
“杀了他!”
群豪义愤填膺,扬言对高思继要打要杀。嵇昀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赶忙阻止。他的一顿棒揍,搞得众人颜面扫地,此时有周德威在场,群豪大有底气,不只对高思继痛恨地咬牙切齿,并且纷纷将怒火投向嵇昀。早在清玄观周德威单掌斗败白锡圣时,嵇昀就对周德威的武功修为甚是敬佩,今天他又施展前所未见的吾老功,实是叫人惊叹。虽然自己的朱垠内力绵厚不绝,但如要应对周德威这种一顶一的高手,恐怕难免落入下风。
正兀自忐忑时,只见周德威一拂手,示意各人收起兵器。高思继啐了声:“鸟贼!快给你爷爷脖子上来一刀吧!”他虽然自负傲慢,但果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失手被擒也不堕神气,只图爽快一死。
反不料,周德威走近前,伸过手去。周德威笑道:“五镇盟无意与李留后结怨,如果适才冒犯了将军虎威,多请见谅。”高思继眼如铜铃,惊愕间久久无语,此次带兵前来原非本意,周德威礼义又甚,对败者没有丝毫轻视,这不禁使他汗颜。嵇昀听他这话,亦是心亮:“周盟主不想和沙陀敌对,事就好办了。”高思继直起身,朝着一脸黄土、神容呆滞的幽州兵招呼一声,骑马回转。群豪皆不甘心,碍于周德威的号令,也不敢阻拦。
“嵇昀!”
“李萱?!”嵇昀瞧见城楼上的李萱捂着受了伤的手臂,朝自己大呼,而她身后三个大汉兀自上前拉拽,嵇昀心头一震,顾不得旁人阻拦,扯过一条黄骠马,径朝关楼奔来,催动元气纵飞上关,双脚齐出,立时将三个汉子蹬开,然后抱住李萱,纵身跳下城楼。这一幕来的太快,非但城楼上被踹飞的汉子反应不及,就连城下的群豪也看得目瞪口呆。嵇昀有朱垠元气加身,城楼虽高,但落地如平沙落雁,轻巧已极,毫发无伤。
李萱扯着嗓子嚎呼大叫,兴奋之色跃然在脸上,直到落地仍用她一只手臂紧紧挽住嵇昀的脖子,抬起另一只手臂凑到嵇昀眼前:“喏,你瞧,我受伤了!”嵇昀看她雪白的小臂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格外醒目:“没事,擦破点皮而已。”边说着,边拽下李萱的胳膊,不顾她忸怩不愿,强行把她扶上马背,李萱微嘟着嘴,长拖着脸,一副悻然生气的样子。
嵇昀牵着马,信步往回走。
周德威上下打量了他:“小兄弟身手不俗,敢问姓名?”嵇昀拱拳,慨然道:“周大侠,我曾经见你的,我是海昏派的嵇昀,去年的献宝大会上,我就站在施吾真人的身后。”
周德威微怔,“你就是九天教想抓的海昏弟子?”嵇昀点头应道:“幸得乾元门掌门真人庇护,对了,周大侠,我知你们是为了传国玉玺而来的,可你们弄错了,玉玺本就不在沙陀。”
李萱见嵇昀与绑架他的贼寇们言语客气,自是无名怒火从心头隆起,在马上急道:“嵇昀!他们都是些不听话的野马,你快点给我驯服他们!”“你别说话!”嵇昀厉声驳斥,李萱见他不为自己出头,反而朝自己发火,不知是气急还是委屈,鼻头一酸,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嵇昀见此立时后悔,忙劝慰了两句,责怪自己的语气太重,李萱倒也好哄,不多时便即喜笑起来。嵇昀将她拉到一旁,小声嘱咐了几句,她点了点头,嵇昀这才转身与周德威继续交谈。而群豪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大致是说玉玺失窃当晚,在现场发现了虎毛和孙伯仲毒掌的痕迹,这些都指明是沙陀人曾夜潜左枢殿。
另一边,在沙陀堡中等候消息的李克用和众太保,俱默然不语,整个大宫如冰封的湖水般冷清宁静。
“报!”大门开了,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盖寓急问:“是不是大小姐回来了?!”
士兵气喘吁吁,摇头道:“不...是...是高将军的败兵回来了!”众人骇惊,随后灰头土脸的高思继,趋步进府,噗通跪倒在李克用面前。
刘仁恭眼珠一转,不待李克用问话,拍案大怒道:“五镇盟贼寇真是闹翻天了,李堡主,和这群亡命之徒谈判,无异于对牛弹琴,既然双方已经撕破脸,那就早点发兵吧,把他们一举剿除。”李存勖阻劝父亲:“五镇盟虽是绿林出身,但他们的周盟主却是个讲仁义的人,父亲,还是等等嵇昀的消息再说吧。”
孙伯仲操着怪声调,在一旁附和:“大小姐金枝玉叶,天生丽质,五镇盟都是些莽夫粗汉,即便周德威不是个下流坯,可时间一久,难保个别人不会动起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