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仲炎蹙眉,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哭着哭着会扯到这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上来,他蹙眉想了想,回答道:“佛语言,红颜白骨皆是虚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皮相再美终有枯朽一日,看便看了,又何必牵挂于心。”
言下之意,生得再美又如何,不过就是一具皮囊罢了。
阿荣停止了哭泣,抬头看他:“喂,若是修炼得宜,以九尾狐的寿数活个万把年又有何难,你看我哪里像红颜枯骨了?!”
狸仲炎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荣立刻追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狸仲炎回头看她,此刻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眸晶亮有神,身子贴在他后背活像个暖炉热力逼人,狸仲炎一时怔忪,好像头一次意识到她是生机勃勃,热情四溢的,是个完完整整的人而非一具漂亮的皮囊。
突如其来的悸动令他感到有些许不安,在她灼灼的注视下,狸仲炎移开目光,声音仍旧是冷冷的,耳根却有些微泛红。
“你问题真多……”
青釉博山香炉四周白烟缭绕,一室香浓。薄雾间,阿荣眼底浮起一丝恍惚的笑意,如此想来,那时他的反应便有些欲盖弥彰了罢。
“那——”白姬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回忆:“那,狸仲炎与当今圣上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她恐怕也不能相信这世上能有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生得如此相像!
“真是的,听故事一点耐性也没有。”阿荣朝白姬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白姬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你接着说。”
“接着?”阿荣随手掐了一把沐炎嫩生生的包子脸,不以为意道:“接着我便趁他练功走火入魔时趁虚而入把他给办了。”
“啊?!”
“你知道妖怪会有发情期的吧?”阿荣唇角一勾,贼兮兮地凑到白姬跟前:“我们九尾狐一族虽为妖仙,但也无法摒弃这原始的兽性本能,那是我化形以后初次遇上发情期,唔,第一次没经验嘛……”发情的狐狸可谓是来者不拒生冷不忌,更何况对方还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狸仲炎,自然难抵诱惑把持不住。
“算来算去也该他倒霉,偏偏入得还是情魔……”阿荣啧啧两声,一脸光明正大毫无羞涩扭捏之态:“我喜欢他喜欢得紧,心上人欲/火焚身我自然责无旁贷,于是一不小心兽/性大发就把人给——”她比了个张牙舞爪的怪腔,俏皮得很。
白姬:“……”
“哎!”阿荣忽又叹气,将沐炎往膝头一放,两手托腮:“你别看我现在说得轻松,当时就是临时起意没打算那么多……”但这种事就算一开始是女的先主动,到头来还是男子占上风,阿荣原本计划的扑倒演变成被反扑,她至今还记得在那树林里,彼此裸/露的肌肤紧贴在一切,汗水与汗水交融,她背靠树桩,感受在那粗粝的触感下一阵又一阵颤栗的摩擦。
她顿了顿,两颊绯红,雪肤粉腮娇艳欲滴:“事成以后,没等狸仲炎醒,我便偷偷跑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一方面不相信这事儿真成了,另一方面则是没想好如何面对他……”
阿荣在浮山躲了两日,原本料想着狸仲炎醒来定会上门算账,岂知一连半个月过去,一如既往风平浪静,直到从狸仲源口中听说他练功出了岔子修为倒退,当天晚上直接闭关的事。
她的心一下揪了起来:“狸、狸仲炎他没事吧?”
狸仲源想了想,也是一脸匪夷所思地道:“族长称表哥是练功练到一半被强行破了功,如此才导致经脉逆转修为倒退,至于为何,便是连表哥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应该是走火入魔迷了心智所以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天狸一族皆以为狸仲炎此次修为倒退是走火入魔所致,岂知背后还藏着阿荣这个罪魁祸首。她听完以后心下忐忑,狸仲炎这一闭关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来,这件事不记得倒也罢了,若是日后回想起来,以他对修为的看重,少不得要责怪记恨于自己,到时来个秋后算账可如何是好?!
还有,无论是上门算账也好,私下解决也罢,她私底下还是盼望狸仲炎能够就此事作出点回应来,可他现在一句不记得,便把所有的事儿都给抹光了,这让她心里怎不怨念……
白姬艰难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所以说,沐炎是你和狸仲炎的孩子?”
“是啊,”阿荣颔首:“我年纪轻轻便怀了身孕,而孩子的爹却在闭关,且不说人何时能出来,估计出来也不记得和我那一夜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孩子生下来没名没分的多不好。”
所以说……
阿荣那段时日十分烦躁,虽说九尾狐的孕期可以长达数年,但这孩子总得生下来,届时她总不能抱着孩子上门理论,便是如此,天狸一族也未必会承认。
这时,百里给她指了一条路。
妖仙修炼逢百年便要历劫一次,这劫数可分为好多种,百里告诉阿荣此次狸仲炎之所以会在练功时走火入魔,是因为他抽出了一魂二魄替自己转世去渡人劫了。
“抽出一魂二魄?会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什么影响?”
“原则上来讲不会,妖仙的魂魄并不像凡人那样脆弱,有时一分为二分开修炼亦不算什么罕见的事儿。”
阿荣继续道:“百里哥哥告诉我狸仲炎那一魂二魄投在了东岳华洲的西羌皇室。”于是她便假扮成了容家女儿长大成人如愿以偿进了宫,又选在合适的时机诞下沐炎。
一番畅聊,天已完全黑了。
小沐炎趴在她的膝头,小眼闭着,圆胖的身子微微起伏,小婴儿的觉特别多,几乎玩累了便能睡着。
阿荣怜爱地将他抱起放在一侧的小床里,低声道:“没进宫时,我一直在问自己,即便这一魂二魄属于狸仲炎,但转世投胎也成了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再像也终究不可能是他,这么费尽心力又何必呢?以前百里哥哥便说我性子拗,认定什么事便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向前冲,对狸仲炎亦然,我就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愿去试一试。”
只可惜,再见面他竟将一切都忘了。
“所以,白姬,我内心十分地羡慕你,不管如何,百里哥哥他心中有你,只要一个人在乎你,那你吃的苦受的累便都值了。”她朝白姬投去辛酸一瞥,笑着劝道:“听完我的故事以后心中是不是感觉舒坦许多?气过了便和百里哥哥和好吧,多大事,能比他不喜欢你来得更气么?”
看着阿荣的脸,白姬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能比他把你当做别人的替代品还要来得生气的么?恐怕没有吧……但她最终并未开口,事到如今比惨无益,或许在感情面前,她与阿荣谁也不比谁强,都只是失败者罢了。
她挥别阿荣,趁着夜色离开扶鸾殿,临走前的最后一瞥,视野里被整座皇宫所占据,御殿巍峨,宫道四通八达,五步一殿十步一阁,檐牙交错,灯火通明,于夜色下说不出的瑰丽宏伟。
做人要有始有终,故事即开端于此,便也在这里落下帷幕吧——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白姬平生所到之处屈指可数,离开皇宫,待得久的竟只剩下浮山与倚香楼,浮山自是不会去的,以免触景生情。而倚香楼……眼前忽地浮现起阿柳热情的笑容,她思忖片刻,骑着木鹤往东市坊的方向去了。
倚香楼一如从前,入夜以后,红灯悬挂,张灯结彩,甚是奢华。然昔日门庭若市的大门口如今却只有零星几名恩客逗留,完全不比昔日鼎盛时期的状态。
她一番打探才知,众人以为头牌兰若在地震中丧生,鸨母命人将珠玑阁拆除,原准备在旧址上拟盖新楼,岂料施工人员却在花圃里挖出一堆死人尸骨,经仵作验证,这些都是年轻男子的尸骨,年纪也与先前失踪的年轻人大致吻合,由此,轰动一时的年轻男子失踪案得以告破,而凶手确定是兰若无误。从那以后倚香楼便元气大伤,毕竟是死过人埋过尸的地方,晦气得很。
没活干的清倌躲在廊子尽头打牌解闷,白姬环视一圈没找着阿柳,又朝后院飞去,还是一无所获,正准备离开,却见一道影子拐过走廊,她来不及躲,便听咣一声轻响,发现鸨母远远站在廊下,挑高眉毛满脸讶异地望着自己,刚刚落在地上的正是她手里的烟杆儿。
糟了……
鸨母颤声道:“你——是人是鬼?!”
“……”关于这点,白姬自己也没想清楚,严格来讲的话,她应该是妖吧……?
彼时,她端坐于木鹤之上,全身雪白,月色映照下显得面容清丽秀美,一双眼淡漠出尘,身后裹着若有似无的夜雾,在鸨母眼中真真如下界仙子一般,她愣了愣,小心翼翼道:“仙人……?”
不等白姬回答,她连忙道:“我明白了!仙子您定是为了抓兰若才潜伏在倚香楼的吧?!我就说她造了这么多孽怎可能轻而易举地死掉,原是您把她送下地狱了!”鸨母一脸敬畏地望着白姬,忽然想起自己曾百般刁难过她,心里不由发虚:“那个……仙子啊,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中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