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前番的波折,白姬步履越发小心。然身处于这黑暗中,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亦不知前方还有多长的路没有走完。实在亟需强大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哪怕连一丝松懈的心也莫敢有。
突然前方光芒大亮,眼前豁然开朗。遥遥望见一张红木翘案书桌,桌上摆有一张香案,青烟缭绕,焚香盈鼻。
是百里的家!这么说她成功回到阳间了?!
白姬顿觉心弦一松,如鱼得水般整个人都活泛开来。她一时忘形,步伐大开向前奔去,丝毫未顾虑到身后近乎诡异的情景——在她视线所及之外,整间房屋是倾斜歪倒的。
百步、十步、五步——
一脚踩上结实的地面,却仍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实感。大片日光穿过窗格投射进来,她记得离开时还是午夜,没想到转眼即到正午。白姬环绕一周,没有看见百里的人,香案里中的还魂香还未燃尽,余下短短的一截。
人去哪儿了?
屋外明亮的过分,花影树阴都似陡然间放大好几倍般,乍一望去刺眼的很。庭院里十分安静,连一丝虫鸣鸟叫都听不见,于这片诡异的寂静中,白姬心中隐约感觉不对。
她下意识地低头,却发现自己所站之处,地面平滑干净。她分明记得昨夜百里在地上用丹砂亲手画下上古渡魂阵,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就在白姬困惑与惊异交织之时,耳后忽然响起百里的声音。
“白姬,我等你许久,可算是回来了!”
是百里!难不成是他自己将渡魂阵擦去?
白姬本能地回头,然动作做到一半时,脑中忽然警铃大作——百里方才唤她作什么?白姬?
不、不对,自从来了这浮山以后,他便再未叫过自己大名,那么也就是说,眼下她很有可能根本没到阳间,而身后那人也绝不可能是百里青铘!
意识到这一点,她整个人都不好了,然而视线却已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身后那歪曲扭斜的世界,这哪里是凡间,不过是有人可以营造起来引诱她的幻境罢了,如水中倒影镜中花,万万做不得真。
那幻境在白姬回身的一刹如镜面般破碎成渣,漫无边际的白雾迎面而上,无形中有一股蛮横的力量凌空压迫下来,让她顿时有种脊梁骨要被压断的错觉,一时间竟似被人扼住双手双脚,丝毫动弹不得。
她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出现在自己的斜后方,不高甚至显得几分羸弱,但其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凛冽纵横的杀气,犹如寒冬烈风夏阳炎火,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寸寸割开你的皮肉,又将它放在火中炙烤,只是这样想象,便叫人不寒而栗。
“抓住你了——”
一声轻笑陡地在耳畔响起,白姬瞳孔一滞,竟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冰雹夹杂着雨水重重砸在地上,蜿蜒汇聚成浅滩。院中桃树任凭枝桠随风而动,树干笔直,于深夜中宛若立守屋外的卫兵,庄严肃穆一丝不苟。两树间有一黑影左右摇晃,仔细一瞧,却是叫雨水淋得彻底的岚姒,她被百里徒手劈晕,脖子诡异地歪向一侧,四肢为桃木枝紧缚住,被鸡卵大小的冰雹砸得满头是血,模样甚是狼狈。
屋中青影一晃,却是百里飞身掠至香案前。他两手夹起齐根而断的还魂香,眉头陡地蹙起。忽然,屋外咔嚓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人闯入踩折地上的断枝。他头也未抬,玉钩一甩,扬手便是一道惊雷直直砸下。
来人一个侧避躲开,环视一圈见院中满地狼藉,不禁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百里抬眸,自窗格缝隙中看清来人,他一袭黑衣,手持浆板,正是殷雄于雨中而立。
“你来了?正好解我燃眉之急。”
话虽如此,却只瞅了殷雄一眼便又低下了头,一双眼紧紧盯着还魂香,眉间紧蹙,口里念念有词。殷雄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平静无波的眼中带了一丝玩味,他站在窗下饶有兴趣地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百里抬头,一双凤眸轻挑,眼中黑沉一片未见星光,唇线紧抿,语速极快:“我要去一趟非人界,你来为我护法。”
“非人界?”殷雄脸色疑惑:“去那里作甚,难不成你——”他视线往屋中一探,未闻白姬气息,心下不由了然,再开口语气中却携带一丝责备:“你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废话这么多作甚,快来替我布阵。”百里折身,又摆弄起渡魂阵来。
“你——”殷雄望着他摇了摇头,叹气道:“还是我来吧!”
他双足一蹬,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屋中,右手探出两指,细细摩挲那阵法。他两指奇长,自丹田内蕴出灵力覆盖于那丹砂之上,不过须臾,便将颜色凋零的阵法描绘如初。“成了——”殷雄抚掌起立,折身望了望道:“界门于日出时关闭,从现在开始你还有三个时辰,如果错过回来的时机,那便要等上下一个阴月阴时方可回来。”
百里平静颔首,拍拍殷雄肩膀道:“我去也,若日出时没回来,你便擦去这阵法离开就是。”他顿了顿,美眸一狭:“顺便告诉那人参老婆子她孙女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殷雄点头,又沉吟道:“岚姒一事恐非巧合,看来是有人躲于暗中蓄意谋划。”
他抬头看了百里一眼说:“这倒不急,一切等你回来以后再作打算。”
“也好。”
百里走至阵中,负手一立,轩昂磊落,目露峥嵘之色。
“起阵吧!”
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白姬看到一个男人缓步朝自己而来。他浑身包裹在一件黑漆漆的袍子里,行走起来如同一团挥之不去的浓雾。一袭烈红长发蜿蜒拖地,下颔高抬,形状姣好的桃花眼中流露出俾睨天下目空一切的藐视来。白姬从未见过如此妖冶绝伦的五官,哪怕他半张左脸皆被诡异繁复的黑色刺青所覆盖,由眼角蜿蜒至下巴形成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图腾,然另外半张脸却当真是潋滟精致,美艳之中又夹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狞狷狂。
白姬视线下移,男人手中提着一只头颅,鲜血自他白皙的手腕上淋漓而下,一滴滴落在地上。而他却似浑然不觉,旁若无人地向前迈步,唇畔笑容乖张而暴虐。
忽然,男子步伐一顿,眼神陡然落在她面上。
笑容一寸寸放大,他漆黑双眸浮现一片暗红的血光。
“有趣,你都看见了什么?”
男子折身,改变方向朝白姬走来。他嘴唇虽未动分毫,然声音却一句句清晰里落在她耳边。
“你居然能够看透我的过去。”
一把无形枷锁横亘而下迫使白姬无法后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男子步步逼近,而后——竟从她的身体里穿透过去。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像是被人一下捏住嘴灌下去很多苦药,若干支离破碎的回想一瞬间全部涌入白姬的意识当中,脑海里充斥着大量嘈杂的声音。
她猛地弯下腰,两手撑地。
血海尸山,滔天大火,无数细碎而尖锐的哭喊声。恍惚视野中,又是那个男人,一袭青衣,手持骨杖,他衣袂猎猎作风,脚下尸首堆积成山。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男人飞身而至,与他并肩侧立。他笑容满面地抓起一具尸体,自胸膛中掏出一颗跃跃跳动的心。而后——
“呕——”白姬捂住嘴,整个人几乎跪在地上。
脚步声杂沓而响,有人走了过来。
一只冰凉的小手伸来,捏住她下颔猛地向上抬。白姬看见一张苍白精致的小脸,点漆一般的黑眸阴沉如冰,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忽而咧嘴,两枚尖牙寒光锃亮。
“告诉我,我的过去是什么?”
白姬绷着脸看他,一声不吭。
直觉告诉她,方才看到的一切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能同这僮儿说。
“不说是吧,我自有办法治你。”
男童右手一张,噌地冒起熊熊烈焰:“只要被这红莲业火烧上个片刻,即便大罗金仙也熬不住。我看——不然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吧。”他歪头一笑,眼带几分天真:“说了我便放过你。”
白姬看到火,眼瞳不由自主地一颤,却还是死死咬住下唇不作声。
“好啊——”他食指勾了一簇火焰,慢条斯理地在她身上比划着:“从哪开始烧起好呢?”
“不如就从脸开始罢。”
他微笑:“若是疼你千万别忍着,我就喜欢听人叫,叫得越大声越好。”
白姬:“……”
火舌缓缓临近,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抖,都能感觉到那炽热的气息*辣地撩在脸上。仲源说过这红莲业火凶悍无比,寻常魂体经这一烧,当即灰飞烟灭连渣也不剩。难道,这便是她最后的归宿?!成为这万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手腕处忽然传来一股滚烫,那僮儿刚欲逼近,忽而眉头一蹙,猛地抽身而起。紧接着,一道金光自白姬袖中迸射而出,以她为圆点,周围四野都被光尽数吞没。
强光下,那人无法接近,脸上流露出暴虐的凶光来。
“又是那个臭和尚!”他厉声道。
一道白影倏然而至,紧紧攥住白姬的手,她只觉在这股力量之下整个人瞬间轻如鸿毛,不过弹指间,便已身至千里之外。
“多谢阁下方才出手相救。”
她感激地望着面前白影道:“救命之恩白姬没齿难忘!”
白影未有回头,只是一甩袖,掷地有声:“快走——”
话音刚落,狂风而至,风掀起那人覆面杂乱的黑发,露出一双金黄色的眼眸。他抬手,食指向前一指,那风登时化作一条长龙衔住白姬飞也似地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