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柳姨娘便被老爷身边的钱进家的告知,老爷在夫人的兰香阁,让她过去伺候。她进门已经十五六年了,像这样一本正经的被老爷叫到夫人身边去立规矩还是头一回。之前刚进门的时候,柳氏每日都到夫人那里服侍。胡氏一来是家中事务繁忙,一来也不愿意每天都看见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便免了她的定省,既让彼此都轻松自在,胡氏也得了宽容的名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柳氏早就忘记了胡氏卧病,自己应该亲自前往服侍的规矩。之前她让青莲送过去了两支人参,便推脱家事繁忙,一直没有过去看望胡氏。老爷一直没有说什么,她也就乐得装糊涂。现在老爷身边的人来叫她,她立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大小姐昨夜被老爷申斥,现在灵芝园的下人都被老爷赶得赶,换的换。大小姐身边的红桃更被关进了后院的柴房,据说要被卖掉。现在大小姐身边是赵妈妈在服侍。老爷说会另外挑两个规矩地丫头给大小姐。另一个丫头绿纹也被老爷降了级,只准在大小姐房里做个洒扫丫头。”青莲也是第一时间向柳姨娘汇报了灵芝园的情况。“老爷不是一向最宠大小姐吗?这是怎么了,老爷要发这么大的火?那个红桃,她为什么会被关进柴房?”柳姨娘慌了神。“昨天老爷听说大小姐病了,就特意到灵芝园去看她。结果大小姐在廊下逗鹦鹉,被老爷撞个正着。后来太太身边的杨妈妈经过灵芝园,却正碰见红桃和二门的来福在传递东西。所以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大小姐不安分,不守孝道!派了赵妈妈服侍大小姐,也是监管大小姐的意思。”柳姨娘一声长叹:“这个孽障,她连装病都不会!千交代万嘱咐叫她不能出房门,她倒好,还有心思在廊下逗鹦鹉!红桃那个小贱人,这样的时候还有空去传递东西,正是个小*!我恨不得撕烂了她的嘴!”柳姨娘越说越气,接着又抱怨:“我就说她会给什么好人给大小姐,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站在她身旁的红袖垂下了脸,当初给大小姐选人的时候,柳姨娘可是费了很多心思的。她嫌弃绿烟没有绿纹长得灵秀,红杏不如红桃机灵。所以硬是把太太分配好的丫鬟又教大小姐去跟老爷哭着换了过来。现在却又抱怨太太的安排。青云把红袖的表情看在眼内,不露声色地推了一把柳姨娘。柳姨娘顿了顿,停止了抱怨,对红袖道:“还不快拿衣服来我换!想让老爷太太等我吗?”红袖连忙取了柳氏惯常穿的银红色贡缎面料的袄裙过来,却被柳氏劈手一个耳光,“没眼色的东西!我是去服侍人的还是去点眼的?”青云连忙拦在一旁:“姨娘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红袖妹妹一向聪明,这不是难得犯糊涂吗?”说着对红袖挥挥手,示意她退下。红袖忍着泪,捧着衣服退下。青云取出一套青绿色柳叶纹的衣裙给柳姨娘换上,又替她挽了个最简单的高髻,在鬓边略插了几支素银簪子。便服侍她洗漱完毕,一边在她耳旁开解:“姨娘快消消气。老爷多年来一直宠着您和大小姐,那些奴才便也有些得意忘形,凡事便越了规矩。知道的,说那些奴才不懂事,不知道的,都只当是您故意纵容的。更有那没了良心的,指不定还要说您故意与太太对着干,说老爷没有家规呢!老爷知道了如何不动怒?要知道,老爷最看重的可不就是高家的名声?您这么多年都做得很好,老爷一向赞您温柔知礼,不是一般庸脂俗粉可比。现下最重要的,是要为大小姐和三小姐两位小姐谋个好人家,好前程。姨娘今日可有些焦躁了。”这些话都说到了柳姨娘的心坎里。这么多年,她放下所谓才女的身段,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可以嫁个好人家么?胡氏尽管精明厉害,到底不比一般的主母,苛待小妾,虐待庶女。大面上都是过得去的。于是也就放平了一大半的心绪,快步赶向胡氏的兰香阁。
“姨娘早!”在兰香阁外的甬道上,柳姨娘意外的碰见了小女儿慎芳。慎芳的肩头披着披风,由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伴着,正往胡氏的正院去。“三小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青云上前行过礼,赔笑着问慎芳。“我前几日身体不适,一直没有来看望母亲。今日身上好了,就过来探望母亲!”不同于慎蓉与柳姨娘的亲厚,慎芳同胡氏的感情更加和睦。因为自小体弱多病,胡氏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既是因为怜惜她年幼体弱,也是因为喜欢她乖巧可爱。柳姨娘一向在慎蓉身上用心,希望慎蓉处处强过瑾玉,相对的,反而疏忽了这个小女儿。因此,慎芳与她也就一直是淡淡的。暮春的早晨,阳光洒在慎芳的脸上,肩上,显现出她和慎蓉一样精巧的五官,比起慎蓉的骄傲的神色,慎芳脸上更多的是一种甜美和娇弱,让人第一时间想到“我见犹怜”四个字。柳姨娘心底里那一根母爱的弦被触动了,另外,她的心底还浮现出另一种惊喜:“她还有慎芳!而且,慎芳比慎蓉更出色!”在她的私心里,慎蓉,慎芳都远远超过了二小姐瑾玉。这一点,或许就是她身为妾室之后因为不甘而产生的一种近乎补偿的平衡心态。“三小姐,早起天凉,还是要多注意保暖。”柳姨娘用一种罕见的亲切的态度对慎芳说道。慎芳微微一愣,随后客气而礼貌地一笑,回道:“多谢姨娘提点!”说着对柳姨娘微微一福,当先进了兰香阁。“姨娘慢走,我怕母亲等的心急。”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柳姨娘有一种重重的失落。一直以来,因为身体的因素,她一直都没有重视过这个小女儿。相反,她更加注重对慎蓉的培养。在她的潜意识里,慎芳已经身体不好了,再怎么注重,将来也总是会略逊瑾玉一筹。慎蓉不论容貌,还是才学,都可以与瑾玉相媲美,甚至超过瑾玉。更何况,慎蓉还正好比瑾玉大了一个月,是高家名正言顺的长女。高老爷也一直都似乎独宠慎蓉。谁知道,现在不过十几日光景,高老爷竟然突然之间翻脸无情。而看慎芳的神色,虽然知道自己是她的生母,却对着自己一口一个母亲的称呼胡氏。显然对胡氏要远比对自己要亲热。
“姨娘,时辰不早了,我们快进去吧!”青云打断了柳姨娘的沉思。于是两人一起进了胡氏的正院。
相较于平常寂静的兰香阁,今日的兰香阁显得分外热闹而有生气。这是柳姨娘走进兰香阁的第一印象。院子里的佣人洒扫的洒扫,浇花的浇花,全都各行其事,忙而不乱。看见柳姨娘,在恭敬地打过招呼之后,又都各忙各的。并没有人显出大惊小怪的神情。这一点令柳姨娘自在了不少。进入胡氏的房间,迎上来的是杨妈妈,她客气的和柳姨娘打招呼:“姨娘来了!”仿佛柳姨娘过来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柳姨娘点点头,虽然想到她昨日撞见红桃的事情心下暗恨,到底不敢在胡氏的地头发威。走进里间,里面的情形让她有些发怔。只见高老爷坐在胡氏榻旁,亲热的和胡氏聊着家常,而慎芳则手中捧着药碗,侍立在侧,神情自然而恭敬。而瑾玉,则在一旁的小几上翻看着什么。他们几个显得那么和谐,融洽。自己反而像个外人了。曾几何时,也有过类似的情景。那是高老爷在自己的锦心院,慎蓉拿了新作的诗词过来给父亲参详。大体也是这样的场景。现在,慎蓉被禁足,自己也被高老爷要求过来服侍胡氏。柳姨娘心下一酸,眼里忍不住泛起了泪光。
高老爷看见柳氏,神色一端,肃然道:“太太卧病,你本应日日服侍在侧才是,如何今日方到?”柳氏一怔,还没有开口,却有胡氏身边的杨妈妈道:“姨娘之前已经让人送过上好的老山参来了。姨娘一直忙着理家,一时顾不到也是有的。”高老爷的脸色愈发难看,怒道:“忙着理家?她理的什么家?她居然比我还忙,忙到连看一下太太的功夫也没有吗?若不是我着人叫,我看你几时把太太放在心上?”这话一大半是对着柳氏说的。柳氏心下又愧又恨。既惭愧高老爷如此直白不给她颜面,又暗恨杨妈妈,觉得她在蓄意挑拨。当下却是立马跪下,哭道:“老爷,是奴家错了。奴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味只知道管家里的琐事,不把太太的事放在心上。这不是本末倒置么?奴家以后再也不敢了,奴家愿意领罚!”她一边哭,一边轻轻擦拭着眼角,姿态看起来居然并不狼狈,反而有一种梨花带雨的哀怜。高老爷的神色很快松软了下来,口气也变得柔软:“好了,你知道错了就好。从今天起,你要好好服侍太太,不能忘了妾室的本分!”柳氏连连点头,一边又忙忙斟茶,给胡氏赔礼:“太太原谅奴家一时糊涂,不守规矩!”胡氏端起茶盏,温和道:“妹妹快别这样说!这几日是我身体不适,偏劳妹妹了。怎么会和妹妹计较这个!老爷既说了让妹妹过来,那妹妹就过来帮我抄个一百遍心经吧!我答应过福泉寺的慧心师太要给她抄一卷心经,却一直不得空。难得妹妹字又比我俊秀,又正好现在得空!”柳氏闻言一愣。她原本以为胡氏这次有老爷做主,定然会拿出当家主母的威势,好好挤兑自己一番,自己也做好了各种逆来顺受的准备,谁知道胡氏居然不过是让她抄写一卷心经。闻言连忙点头应是。一旁的高老爷暗自点头,胡氏果然一向是宽容大度的。而杨妈妈的脸上则浮现出一缕失望和疑惑。
“端琴,你陪姨娘到西边的暖阁里,把我素日看得那卷心经找出来,让姨娘抄写一遍。杨妈妈,你陪瑾玉去议事厅,帮她看着,陪她处理家务。另外瑾玉的两个丫头我看着不错,就也跟了去吧!我这里有慎芳和端秀在身边陪着就好了。”安排完了一房间的人,胡氏松了口气,却见高老爷仍然坐在之前的太师椅上,没有动身的架势。“老爷今日不忙?是否妾身处理的有何不妥?”胡氏有些迟疑。高老爷忙道:“没有,没有,夫人处理的很好!今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在太太这里用饭了。”胡氏笑着点点头,“吩咐下去,通知厨房,今天老爷在这边用饭,把老爷的份例菜都送到这边来!”早有机灵的下人回应着去了。看着胡氏指挥若定,应对自如的处理身边的事情,高老爷感慨万千。看来当日父亲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而且没来由的,他感到只有在胡氏身边,他才能体会到久违的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