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想明白了?”
“不,我不明白!”
“站在帝国的立场上,你的做法没错,执拗,坚持,不容改变的性格是帝国外交的传统。当然,有时候我也会以此为傲。但是一旦面对英美法一流列强的时候,这种心态就要不得,因为他们是老虎、狮子,眯起眼睛打盹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危险,可是一旦他们睁开眼,亮出爪子和獠牙,就是血肉横飞的场面……” 日置益所有所思的说道。
重光葵紧张的瞪着眼珠子,仿佛眼前真的有一头猛虎,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等到反应过来,他是在三井物产的会馆里,这才放松了一些,试图反驳道:“老师,您不是说过,只要坚持,总会获得一个满意的结果吗?”
“坚持要看时机,如果时机不对,就是迂腐。” 日置益显然认为对方在一个错误的场合,错误的时间点,选择了一种错误的方式。
“你来上海,是我推荐的。在我看来,帝国的外交战线需要新鲜的血液。而且军部那些狂妄的家伙,虽然也有外交家的身份,或者外交豁免权。但是他们做的事,无疑是把火柴带进了军火库,并不算是真正的外交家。在外交领域,军人并不占优势,因为他们太冲动,太相信自己手中的拳头。可实际上,这种冲动会让人迷失双眼。” 日置益出人意料的耐心的说着。
话说的这么透,重光葵早已明白,日置益可不是喜欢上海,才匆匆的从东京赶来。
而是有些话,必须要当面说。
重光葵端正了上半身,跪在茶几旁边,对面就是在准备泡茶的日本外交名宿——日置益。将已经烧开的铁壶,将开水倒在茶壶之中,缓慢的晃动着茶壶,然后依次倒在茶杯中。
茶道,虽然这是日本从华夏传来的舶来品,但是茶道在日本上流社会非常受欢迎。
重光葵跪在日置益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日置益的手,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等日置益递给他一杯泡好的茶汤,急忙感谢,将茶水倒在口中,然后像是漱口一样,吸入空气,房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有些人相信,茶汤和舌尖只有充分接触空气,茶香才能在口腔里被充分的融合。
“你的心不安静。”
其实,日置益并非重光葵的授业老师,但是作为前辈,日置益在日本外交界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作为后辈来说,称呼一声老师,也不为过。毕竟,外交都是师傅带徒弟,可不是那个人生来就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外交家的。
在日本,还有一个原因,出使民国的外交家,是最容易出名,并获得声誉的。相反,日本在战胜俄国之后,虽然被西方列强认可了列强的身份,但真要是日本把自己当成西方世界的一份子,就大错特错了。
至少,在西方国家中,日本很难占到便宜。反而在民国,随着野心家越来越多,从袁世凯到段祺瑞,还有各地数不清的督军、司令。这些人想要上位,巩固自己的地位,就不得不寻找外援。而最好的外援就是列强。相比英美一流强国,选择合作者也好,扶持的当地势力也罢,都不会太随便。可日本没有这种讲究,只要想投靠,就给机会。
经过几年的开拓,日本在黄河以北,确实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利益群体。
可是在长江以南,这种关系却强硬的被英美各国阻止。
“如果继续下去,就危险了。”
危险!重光葵一愣,随即就想明白了,日置益是要告诉他,英国人的忍耐已经到了临界点。但是他又搞不懂了,以前日本和英国的外交对话不都是这样的吗?
自从日俄战争之后,英国和日本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但总的来说,只要日本提出的条件,英国政府一定会考虑,而且还是慎重考虑。尤其是在民国立场上,只要日本外交官坚持,最后让步的多半是英国外交官。
但是他又知道,日置益并不是那种胡乱说话的人,作为一个前辈,在告诫后辈的时候,更多的是提醒。难道是提醒他,把谈判的矛盾搞错了?
重光葵试探道:“老师,您是说,英国人并不希望帝国在山东的利益?”
哈哈……日置益尖声笑了出来,给人一种气虚的感觉:“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不是吗?”
“如果英国人在意山东,当初就不会让我和袁世凯政府谈判成功。其实在这场谈判中,英国人的立场很明确,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 日置益解释道。
“可结果看上去并不像您估计的那样?”重光葵有些迷惑道。
日置益点头认同:“确实如此,民国的谈判对手是一个高手,他们或许在意山东问题,迫切的想要获得这场谈判的胜利。可实际上,在上海的谈判,山东问题注定不可能解决,能够解决的只能是北方四省的民国中央税,还有就是盐税。甚至连关税,都是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他还要提出来呢?”重光葵接着问。
日置益眼神一冷,仿佛像是一个剑客在决战前和对手的眼神交锋,虽然手里的剑才是胜负的关键,但是决定是否能够拔剑时机的却是眼神:“因为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山东问题。英国人需要让步获得缓和矛盾,而山东问题,是帝国绝对无法退让的关键问题。这等于是挑拨帝国和英国的关系,只有让英国人厌恶了,那么帝国在民国就被孤立了,甚至在世界上都会有被孤立的危险。只要在远东,帝国没有从朝鲜出兵进攻俄国,英国人就不会全盘的相信我们。最后,山东问题就不会是帝国和民国的外交纠纷,而是帝国和世界的外交纠纷。”
“但是军部那些人……”
重光葵不好意思说,军部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是从日俄战场上下来的人,已经被俄国陆军给吓破胆了。
但这是一句真话。
表面上看,日本获得了战争的胜利,但其中的滋味,也只有日本陆军才知道。当时俄国的统帅是一个白痴,前线要炮弹,后勤竟然送耶稣像。即便如此,还让日本付出了十万现役军人的代价,就可见一般了。俄**队虽然在欧洲只能算是二流,但是二流的俄国陆军,却让日本陆军有种透不过起来的压迫感。
战争前期俄国阵亡的三万多士兵,大部分都是俄国海军。而陆军的阵亡和日本相比,是1:10。仅仅在海参崴外围争夺战,四天时间,日军就丢下两万具尸体,而俄国仅仅付出了一个团的代价。要不是在东北的俄国统帅频频犯错,即便日本在海上获得了绝对优势,也不见得能迫使俄国最后退兵。这也是沙皇尼古拉二世,在战后,面对日本政府要求的战争索赔,能够信誓旦旦的说:“索赔绝无可能,除非再打一场。”
俄军连在远东的预备部队都没用,就让日本全国总动员了,要是再打一场,不仅日军讨不到好处,还是变相的给俄国练兵。
这样的俄国,在日本面前,绝对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要不是俄国的重心在西方,无暇顾及东方的战事,日本甚至连一个体面的收场都无法获得。而这一战之后,也奠定了在日本军界,海军要比陆军优越的原因。毕竟,海军战胜了,并获得了制海权。
那些参加过日俄战争的军人,不少都已经是高级军官,在陆军中非常有影响力。
面对英国政府一再催促进攻俄国的要求,迟迟不敢行动的,也正是这些人。
让他们决定出兵,可能吗?一群吓破胆的家伙。重光葵不怀好意的想到,可是眼下的情况是,英国人不信任日本政府,继续用强硬的态度,必然会让英国人反感。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日本代表,也就是重光葵首先提出,因为五国银行团的名存实亡,当初的借款合同已经缺乏必要的约束力和公正性。提出,让民国接收盐税和北方四省的中央税,从而避免在山东问题上继续交涉。
必要的时候,日本退出五国银行团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日本在银行团的份额只有可怜的6。
这点份额,根本无法和英国、法国争夺核心利益。
不如就卖一个人情给英国人,至少,英国人不用担心日本跨过淮河,对英国在长江流域的利益,受到威胁。
好在,日置益在离开的时候保证,他会和外相解释,并全力支持自己。
暂停了两天之后,谈判继续进行。
不得不说,这次谈判太容易陷入僵局,因为到处都是雷。
还没等客套话说完,重光葵又一次站起来了。
虽然圆桌会议上,并不需要站起来发言,再说重光葵的身高,站着和坐着,相差并不大。但他还是站起来了,并慎重其事的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给位尊敬的先生们,对于在做的各位来说,并不愿意看到一个美丽的城市,因为一些小事而没落下去。所以,敝人代表日本政府,郑重的向与会代表提议,修改五国银行团贷款合同,并修改不合时宜的部分。”
里丁伯爵皱眉道:“重光葵先生,你的意思是?”
“因为五国银行团已经不存在,而借款的金额也出现了大幅度的变化,要比当初的远远降低。建议考虑取消部分借款抵押物。”
“比如说?”
“合同中注明的民国北方四个省份的中央税和盐税,实际上,这两项税收对于五国银行团来说,都是非常难征收到的。盐税的混乱局面就不要说了,就是民国北方的中央税,也非常难征收到。继续作为抵押物,已经不现实,及时改正,能够彰显银行团的本意是出于援助,并非像不明真想的报纸上说的那样,是对民国百姓的压榨。”
重光葵郑重的点了点头,表现无可指责,甚至在这一刻,连坐在民国代表团位置上的顾维钧都有些发愣。
日本政府退让了?
这怎么可能?
一直以来,日本人给民国官员的感觉,就像是贪婪的蚂蟥,只要发现一条缝隙,就回迫不及待的冲上来,不管不顾。怎么可能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退让?
虽然,英国一直在银行团中担任最重要的角色。但并不代表,日本不会窥视,让日本动心不已的民国盐税也关税。
有些失神之后,顾维钧决心试探一下重光葵的底线,是否是为了避而不谈山东问题,才想到的这个办法。或者是另有所图?沉吟道:“那么五国银行团关于日本的份额呢?”
重光葵冷笑:“按照当初的借款协定,所有贷款都作为债权认购,只要民国政府能够拿出这把钱来,自然可以买回去。”
这一刻,顾维钧脸色剧变。
而里丁伯爵立刻征求了美国总领事克宁翰和法国总领事魏尔登。双方都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条件,可以说,谈判在这一刻,已经被彻底定下来了。
里丁伯爵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决定:“修改五国银行团合同条款……”
心里还有些不甘的顾维钧,盯着重光葵冷静的表情,一时无法释怀,两天前重光葵还被他撩拨的像是一个毛头小子,怎么一下子冷静下来了?这个家伙是怎么看出来的?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