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很深很深,方弃从洞口里跳下来,却没有发生意料中的猛烈碰撞。
只是随着不断下落,眼前越来越黑,最后干脆就只剩下了纯粹的黑。
他像片树叶一样在黑暗中悄然落地,但是这也很可能是一种错觉。
因为无论方弃如何伏低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看清楚地面,他的脚下也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黑,从眼底黑到了心底,黑的没了方向,黑的没了时间的概念。
四处张望,连鬼火和矿物质的磷光都没有一丝;
伸出手来在眼前晃晃,什么都看不见;
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睁开眼睛,特么比闭上眼睛还黑。
方弃信手搓出了一个青木雷罡,奋力的向着远方掷去。
青蒙蒙的光芒从他手中飞出,下一刻就被黑暗吞噬。
方弃在黑暗中摸索着,触手之处都是虚无。
如果不是脚下还能传来地面坚实的感觉,他甚至怀疑自己漂浮在鸿蒙初开的混沌之中。
可问题是,如果你连自己的手指头都看不见,又如何确认自己的存在?
他开始惶惶然的向前奔走,想要找到这个空间的边界,一边走一边喊着半夏的名字。
走了很久很久,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脚下的地面如出发时一样平整坚硬,四周一切依旧。
“哪怕地上有个坑把我绊倒呢!也能证明自己总算是走到另一个地方”方弃如是想。
“半夏,你在哪里?”喊了这么久,方弃的嗓子已经哑了。
每次声音一出口就消散在了黑暗中,绝无半点回音,这次也不例外。
方弃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疲惫的脚步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步点,方弃的腿越来越沉,步点的频率也越来越长。
突然,步点里出现了一个杂音,方弃立时把耳朵竖了起来。
“是你么?”方弃又惊又喜,转过身来哑着嗓子大喊。
无人回应,又一次脚步声传来,接着又是一声。
方弃站在那里,听着耳中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蓦地脸上血色尽褪。
半夏的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了,那丫头初凝肉身之后欣喜无比,每一步都要在地上重重的踩出声来。
初走路时倒像是砸夯,到后来热情消退,就开始懒懒散散的拖着脚丫子走路,一步迈出去倒有小半步是蹭着地面出溜过去的。
可如果要是跑起来,又跟一只小兔子似得,噼沓噼沓的没个女孩样子。
眼下这个脚步声,方弃仔细一听就知道绝非半夏,自然也决不会是半夏所幻化的那只甲虫。
说话间,脚步声已经逼近到了方弃的身侧,然后骤然停了下来。
“是谁”方弃又是一声喊,手中青芒乍现。雷罡引而不发,照亮了身周半尺之地。
猛然间,一张脸出现在方弃的眼前,被他手中的雷罡的映成了青色。
这张脸上满是皱纹,间或点缀着几颗深褐色的老人斑,小眼睛被皱纹挤得都快看不见了。
一头凌乱的枯发顶在上面,就跟核桃长毛了一样。下颌上层层叠叠都是松弛的皮肤,一眼看去就像是挂了七八层的下巴。
现如今这张嘴的主人正冲方弃咧嘴笑着,又薄又干的嘴唇,怎么也遮不住她嘴里一口七零八落的黄牙。
明明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却偏偏穿着一身小女孩儿才会穿的粉色泡泡纱连衣裙。
方弃这些年来干的就是送人上路的活儿,各种各样暮年老者都见过。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眼前这个老太太吓了一跳。
“你是谁?”方弃大声喝问。
“别这么紧张,年青人啊,我不过是个小商人。”
老太太咯咯笑着,就像寻找到了腐肉的秃鹫一样,看上去极为开心。
“小商人?”方弃将信将疑,猛然间大喊一声。
“巡街督尉来啦!”
“在哪里?”老太太把裙裾一提,拔脚就要逃跑。
方弃吁了一口气,心想这个老女人原来真的是个小商人,而且看起来很久没给巡街督尉上供的那种…….
正在此时,那个老妇人枯树枝一样的手突然向方弃探来。
方弃大惊躲闪,她那根中指却好死不死的点在了方弃怀中的雷罡上。
青色的光球瞬间熄灭,方弃的眼前又变的一片漆黑。
“别害怕,小伙子。”黑暗中传来老女人夜枭般的笑声。
“你的那个光球既不节能、又不环保。而且晃得我眼睛疼,所以我帮你熄了它。”
老太太一直笑个不停“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叫做卖打火机的小老太太。”
话音刚落,方弃听见咔塔一声,眼前亮起了一簇橘红色的火苗。
那个老妇人手中拿着一只一次性的打火机,正在冲着方弃诡异的笑。
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在方弃心中弥漫,他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
“我听说过你的一个同行,她的名字叫做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小的时候也卖过火柴,那是在特别特别冷的一个冬天。”一种冻僵般的笑容开始在老女人的脸上凝结。
“是么?现在的产品升级换代可真快!接下来您是不是打算卖手电筒?”方弃继续努力的笑着。
“你害怕我么?”老妇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会害怕我?就因为我长得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还是因为你不喜欢我的打火机?”
“可能是因为我怕火吧,我小时候玩火被家里人揍过,而且我也不抽烟。”
方弃胡乱的支应着,微微的向后退了一步。可稍后却发现自己跟对面老太太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开。
“不抽烟是好习惯,不过怎么可以怕火呢?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只有火焰能带给你温暖!”
老太太微笑着,一不小心就把微笑笑成了大笑,露出了自己萎缩的牙龈和裸露的牙根儿。
她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覆在火苗上,火光把她枯瘦的手掌照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火苗从手掌心中透过,又从上方的手背处露了出来。跃跃光焰烧灼着她的肉体,却没有任何烧焦的味道。
“你看我现在连火焰的温暖都感受不到了。”老太太哀叹了起来。
事实证明,丑陋也是有极限的,她难过的样子倒也没有比她笑的时候更难看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甲虫掉下来?又或者是个女孩子?”方弃不打算跟她再浪费时间了,于是直奔主题。
“我见过那只甲虫,也知道它其实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不过我不喜欢女人,所以我不打算帮她。”
“不过你先别跟我急,我对于帅帅的小男生很有好感,所以我倒是不介意帮一帮你。”
方弃从来没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夸长的帅居然会是被这样一个老太太。他咧了咧嘴,不知该哭还是笑。
“拿着这个,我给你一次找到她的机会。”老太太掏出另外一只打火机递了过来。
方弃伸手接了过来,皱着眉头把玩了一会儿。发现这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
“你只要将它打着一次,就会看到你们两个之间的一段未来。
这个打火机还能用六次,如果你在经历了前五次之后还执意寻找她,那你可以使用最后一次,这样你就会在幻阵中找到她。
可如果那时你改变了主意,你可以把打火机还给我,我会指点给你一条逃离这个幻阵的路。不过要我说…….”
还没等她说完,方弃的大拇指就已经捺动了火石轮儿。
火星四射中,一股子金黄色的火苗腾空而起,将方弃眼前的世界染成了一片金黄色。
金色渐渐褪去,眼前的景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熟悉了呢?
这屋子、这桌子、这箱子还有墙上的镜子。方弃惊喜的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安内医院自己的蜗居之中。
“难道接过那个打火机就是破阵的关键么?”方弃心中惊疑不定。“可是半夏和卷卷哪去了?”
正在此时,墙上的镜子里嗖得跳出一个人来,不是半夏又是哪个?
方弃大喜,刚要冲上去给她一个猛烈的拥抱,却看到眼前的半夏正猛烈的盯着自己。
想起了自己刚才在洞口撒手的事情,方弃脸上讪讪的,谄笑道。
“半夏,你听我解释”
“半夏,你听我解释”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在方弃耳边响起,一个来自于他的口中,一个来自于他的身后。方弃愕然的向身后看去。
另一个方弃不知何时坐在了床上,苦恼的用手揪着头发,满脸都是疲惫。
“原来还是幻境啊!”看着场景中的另外一对儿方弃和半夏,方弃心中的喜悦如潮水般退去。
“解释解释,你就会解释”半夏的一声怒吼把两个方弃都吓了一跳。
“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听,为什么刚三年,你就能忘掉咱们俩的结婚纪念日?”
“啊?!”方弃这一惊非同小可
“我和半夏结婚了么?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第一次那啥的时候坚持了多久?婚礼收了多少份子钱?
上次王大眼儿结婚,我跟半夏一人随了两千的份子,这回王大眼还不得返回来四千?他要敢也出两千我回头不削死他”
他看着坐在床上的那个自己,此刻正垂头丧气,显然这个方弃早就接受了自己已婚的现实。
再仔细看看半夏,小丫头真的是长高了一点儿,而且似乎事业线也大有进展。
她手指上多了一颗不小的婚戒,头上少了一顶从不离身的棒球帽。
她的头发长得更长了,却不像之前那样乌黑发亮。
她的皮肤愈发的细腻,却比不上原来那样红扑扑的。
她的眼睛更大了,似乎是开眼角的效果,然而眼中的灵气却淡了很多。”
看到半夏这个样子,不知为何,方弃心中就是一痛。
“你也上班、我也上班,凭什么我就得天天的回家干家务?你说你的事业到了紧要关头,还说你升迁就在眼前,让我支持你的工作。
好啊!我一支持就是两三年,任劳任怨。方弃我问问你,你的事业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你配让我这么伺候你吗?”
“我……..”坐在床上的方弃刚想开口,就被半夏的暴怒堵在了嘴里。
“你什么你?你还有什么说的。”
半夏冷笑着,那笑容落在方弃的眼睛中如同刀子。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半夏居然会用这种眼神来看自己。
“事业上失败就算了,我嫁个窝囊废也认了,可你怎么就对我这么不上心呢?”
说到此处,半夏满腔的怒气化作悲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答应过要好好待我的,你答应过的…….”
“方弃你这个没良心的废物……,你这个废物…….”
半夏的哭喊声不断的钻进方弃的耳朵里,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看了看坐在床上的另一个自己,那个方弃的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一副怂样连方弃自己看了都来气。
“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方弃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头皮发麻,如果这就是自己和半夏的未来,那么这种未来也未免太过惨淡了些。
突然间那种曾经占满整个视野的金色再一次袭来。
金光之中,场景之中的人和物渐渐淡去,半夏的声音也变得细不可闻。
方弃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依旧是那一片熟悉的黑暗和那一簇摇曳的火光。
卖打火机的小老太太笑着问道“如何?”
方弃打了一个寒战,摇了摇头。
“还有四个场景,加油吧!”老太太攥住了拳头在方弃面前把胳膊一竖,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在嘲讽。
“能快进吗?”方弃苦笑着问。
“快进不了!”老太太依旧笑眯眯的“我又不是爱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