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在五十分钟后,方弃等三人赶到了平安医院。
其实原本他们还能更快些,只不过卷卷嘴上积极腿上乏力,还没走多会儿就说走累了,嚷嚷着要哥哥姐姐抱。
哥哥一怒之下把她的两个长耳朵打了一个结,让姐姐拎着她赶路。
卷卷还待哭闹,方弃就威胁要在她的肚皮上画上小方格再打上LV的Logo,于是卷卷终于消停了下来。
平安医院的规模不算大,二甲而已,跟附近的空、海和武总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字辈。
不过这家医院在阴间的名气可绝非上述几家医院所能比拟的,原因就在于平安医院里有这么一位四九城闻名的神医。
这位神医他本姓沙,究其原型乃是百年老号同仁堂中一口代客煎药的砂锅。
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可这口砂锅却是天生一段造化,从乾隆年间直到解放。同仁堂中熬药的小伙计换了一代又一代,砂锅碎了一批又一批,偏生这口锅却是一直安然无恙。
伙计们都知道这口锅有了年头儿,却不知他年头儿已经是如此的久远。
经历了一百年的药香熏蒸和水火交融,在他肚子里打过滚儿的参茸芝草数不胜数。
到了道光年间,就硬生生的把这个砂锅给熏开了灵识。
灵识即开,沙老先生就踏上了自学成才之路。
那会子还没有什么成教自考,老先生的经验全从实战中来。
这么多年来,曾在同仁堂中坐诊的名医何虑千数,谁的手中没有几张传儿不传女的古方?
只要是病人照着方子一抓药,熬药的伙计再把药包往沙先生肚子里这么一倒,这张方子他就算得着了。
积年累月的这么攒下来,沙先生记下的方子早就多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别人是久病成医,而他却是久煮成医,不经意间练就了一身了不得的医术。
沙先生医术即成,脾气却也见长。堂中坐馆的医师在他看来都是后学晚辈,那些个晚辈所开的方子在他看来处处都是败笔。
若是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地步,沙先生就不免偷梁换柱,在熬药时把其中的药改上那么几味。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孰料时间一长,终究还是出了纰漏。
民国年间,前门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破落户跑来同仁堂瞧病。
他的病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给他看病的大夫方子开的太不像话。
沙老先生看不过眼。着实把方子改了不少,原想着这药煎好之后对方至少也能大见起色。
谁料七副药还没吃完呢,那家人就抬着尸首、穿着重孝跑到同仁堂前堵门来了。
合着这破落户原本就没打算把病瞧好,人家不过是想要重重的讹上一笔罢了。
据说还是老破落户自己的主意,他琢磨着自己也活的差不多了,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给后代攒了不少仇家,却没攒下多少身家。
他看着同仁堂生意红火,心说你们乐家挣那么多钱不给我,这也太可恨了?
于是就跟家人安排下这么一个主意,这药抓回去之后,他压根儿就没吃,不仅不吃药,连饭都不吃。
非但如此,成天拖着支离病体,喝大酒叫小姐,出热汗吹凉风。
反正就是怎么作死怎么来,几天后,终于如愿以偿的把自己给作死了。
他这一死可不要紧,这家人就闹腾起来了。别人家有白事儿,亲人都是戚容满面,他家倒好,个个欣喜好似大功告成一般。
跟外人一说,他家老爷子那必然是被同仁堂的庸医害死的。
您瞧瞧,老爷子最近是有些脾胃失调,瘦是瘦了点儿,可这身子骨的底子好啊。
他前天还在八大胡同喝花酒呢,一口气叫了三个南班儿的姐儿。要不是开的药方有问题,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坐馆的医生一见这个架势也急啦,他把留底的药方儿往外这么一亮,说我就防着这个呐。
当初我开的都是些有功无过的药,尽是些山楂、桔梗、陈皮和淮山。您就是把它当饭吃,那也是绝对吃不死人的。
两下里官司开打,官面上派人点检药物,把熬药的药渣这么一翻,结果就发现了问题。
怎么这药渣跟方子上的都对不上呢?最后这责任就全压在了熬药的伙计身上。
沙老先生醉心医道,对于世事不甚明了。所以当他听说熬药的小伙计不堪逼迫,最后跳河自尽之时,任是他道心通明,也如同晴空下遭了一个霹雳,当时就懵了。
想了许久,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会开方子就算得上名医,他治得了人的病,却治不了人的心。
从那往后,沙老先生可就沉默了好几十年,无论别人开的方子再怎么不着调,他是好歹不掺和了。
近些年各路所谓的神医当道,种种惊世骇俗的方子不断刷新着老先生的知识储备,他也只是冷眼瞧着。
你敢开一斤芒硝,我就敢煮出一锅硫酸钠来,你敢开二斤绿豆,我就敢煮出一锅绿豆汤来。
可后来老先生居然失业了。
同仁堂的药房引进了熬药的电热大锅,效能高过砂锅数十倍。于是沙老先生就被请进了库房,每日里对着房梁上飘落下的灰尘发呆。
他原本以为同仁堂终究会发现自己的不凡之处,到时必定会把自己返聘回去。
可谁料他的待遇每况愈下。
两年后,见库房里东西堆得越来越多,管库的员工嫌他碍事,直接将他丢到了院子里。
往来的顽童见了,只当他是个尿壶,褪下裤子就是一泡。
老先生一边喝尿一边叹气,心说你这熊孩子小便少且赤黄、胃火极大、热盛伤津,若是再不清火健脾,怕是数日之内不免一场大病。
如果只是孩子们尿尿倒也罢了,童子尿本来也算得上一味药物。
老先生熬药这么多年,秋石、金汁、人中黄什么没见过?他老人家也不会为此介怀。
可等到那一天,某个年轻的大夫嫌他放在路边碍事,一脚冲他踢来的时候,老先生终于心丧若死。他骂了一句我去你妈的个逼,就此飘然隐去。
老先生在阳世默默无闻,阴间却早享大名。
他飘然来到平安医院,立即被院方当做至宝供了起来。
他白天授课晚上出诊,从来也不开方子、只是为其他大夫改方子,即便如此也引得这家医院妖满为患。
方弃等人进到医院里的时候,维稳人员已经在里面和求医的患者们搞得剑拔弩张。
维稳办的老郑满头是汗,急着让大夫和患者们撤离,那个幻阵不定期爆发,说不准什么时候再吞几个人进去。
奈何排队的患者们对此嗤之以鼻。
他们手里的号,有些是从贩子手中高价买的,有些是起了几个大早排队抢的,还有些是托了七大姑八大姨的人情得来的内部号,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幻阵?那又算是个什么东西,随便一个妖族也都懂点幻术,怕他何来。
看见方弃一行人前来。老郑如释重负,交待完了手尾,立即带着他的几个手下消失不见。
现如今医患关系紧张,医院里的事情最容易上头条,哪个头条新闻里不得坑上几个官员?老郑明显不愿蹚这里的浑水。
方弃沿着队尾开始往前做工作。
这个点儿来求医的大多是为了孩子,抱着小孩儿的妖怪们一边哄着自己的宝贝儿,一边儿冷眼看着方弃,口中满是敷衍,谁也不当回事儿。
方弃和半夏一路走到了队首,一个患者也没劝走,却是意外的看见了一个熟人。
“哎呦,这可真巧!”方弃看见了那个身材修长的黑衣男子,想起了那晚的相遇,忍不住就是一乐。
“兄台还请小声些!”张浩急道。他在队伍中的位置很靠前,想必是很早就来排队。
这会子他的女儿早就困得撑不住了,已经在他臂弯中沉沉睡去。
方弃这么一打招呼,那女孩的睫毛就连着抖了几下,张浩的心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脸上都是焦急之色。
方弃口中连连告罪,眼睛却瞧着张浩怀里的女孩。
那女孩六七岁的年纪,身上穿着跟张浩一般质地的黑衣,更衬得小丫头的肌肤如羊脂般细白。
看脸型倒是与张浩有三分相似,寸许长乌黑的刘海儿之下,一双大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却也能想见睁开时的灵动。
只是嘴唇却不像同龄的孩子那般红润,仔细看去透着一股子灰败之色。
“令千金这是有些小恙?”半夏压低声音问道。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些慢性的小毛病而已,最近已经有些好转了!”
张浩口中虽如是说,脸上的忧色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
此时张浩前面只有三四个妖怪,透过背影已经能看到就诊室的桌上那个黢黑的砂锅,正是沙老先生的本体。
排在队首的那个妖怪让自家儿子抓住了砂锅的把手,自己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砂锅盖,将那张药方投入其中。
刹那间,那砂锅中就传出了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好似汤药沸腾一般,稍候片刻,壶嘴中就把那张药方又喷了出来。
那妖怪将药方打开一看,只见上钩钩抹抹,调了一味药,又改了三味药的份量,其他倒是未有改动。心中也是大定,心想此次找的这个大夫还算靠谱。
再后一位竟是大夫带着患者前来改方的,只见他得意洋洋道。
“我在这附近悬壶济世,经常到沙先生这里来求教。以前我开的方子简直无一字不改,可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现如今已经是大有进益”
说话间他便让病人手握锅柄,自己将药方投了进去。
依旧是一阵咕噜噜作响,只是这次响罢之后却有一个老者的满是无奈的声音传了出来。
“又是你啊,你还没改行呐?”
那年青大夫冲着砂锅躬身就是一礼。
“沙老师您好,小子以救济苍生为念,虽历经挫折,但此志毕生不改!”
沙先生叹了口气道“苍生何辜啊?”
说罢也不再言语,再次从壶嘴出喷出一个药方来。
还没等病人去拿,那年青大夫一把就将药方抄在手中,打开一看后仰天大笑。
“啊哈哈哈,这次居然有八个字没有改过,我这段时间潜心医术,果然进境神速”。
那患者偷着一看,眼前就是一黑。
只见那药方早被涂抹的面目全非,唯独剩了最下方八个字——“和蜜为丸、温水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