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之前,德胜门旁。
这个季节的京师,天将亮未亮时的那个冷冽劲儿可不是好相与的。
方弃从凌晨四点就站在这里,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被冻得透了。
方弃一边瑟瑟而抖,一边看着裹在大棉袄里的半夏。
京师人管这种大棉袄叫做棉猴儿,虽然笨重,但最是抗冷。
可即便如此,半夏的小脸依然冻得通红。这丫头自从开始重新凝聚形体,人的各种感官也渐渐的回到了她的身上。
可是她神虚体弱,对外界的温度变化格外的敏感,因此也就特别的畏寒。
半夏在来这里的路上买了一杯咖啡,借着杯子的热度温暖自己的两只手。
可是一个小时站下来,咖啡早已经凉的和草叶上的秋霜一个温度。她却还舍不得松手,抱着杯子蹦蹦跳跳的走来走去。口中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挂上了小小的露珠,眼睛都冻的发直了。
方弃看得心里有些难受,他本来想让半夏在医院待着,可半夏却说这不是方弃一个人的事情。从门卫那里偷偷摸摸拿了一身棉大衣就跟了过来。
“吃香喝辣的时候就跟着你,遇到事情就溜肩膀儿,那我成什么人了?”
半夏如是说,棉猴儿上的烟味儿呛得她直打喷嚏。
眼看半夏连清鼻涕都流出来了,方弃实在是过意不去了。
他劈手夺过半夏手里的杯子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然后抓住半夏两只冰凉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大衣袖筒里。
半夏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两只手原本要往回抽。
可是方弃毕竟力气要大过她,两条冰棍儿一样的小胳膊在方弃的袖筒里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安分了下来。
两个人的大衣袖口对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密闭而又温暖的空间。
两个人的胳膊挤在里面,脸对着脸,眼睛望着眼睛。
似乎不仅仅是体表的温度,还有心底某个角落也一并温暖了起来。
“多大个事儿啊?”半夏脸更红了,不敢跟方弃对视,低着头咯咯的笑着
“我还当你要抢我的咖啡呢”。
方弃原本只是想当会儿好大哥来着,可是他马上就发现。如果没有强大思想定力做后盾,好大哥很快就会变成怪大哥。
他的手在袖筒里抓着半夏的胳膊,指尖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犹能感觉到她沁凉而又光滑的肌肤。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句“玉骨冰肌,为谁偏好,特地相宜,一段风流”。
再看着半夏低头脸红的样子,居然生出了让作者在此处省略五百字的不靠谱想法。
方弃暗暗的在心中骂自己,心想导师曾说“路径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这话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既然知道自己的路径错了,方弃就小心翼翼的想让自己的胳膊沿着错误的路径退出来。
只是这时他才发现,就在自己的袖筒里。半夏的小手也正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胳膊,罔顾自己年小力弱,正在坚持错误的路径不动摇,看样子是打算坚持一百年。
正纠结的时候,只听见耳边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方弃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开阔地面上已经多出了一大群迷你狮子。
放眼望去,只见这些狮子大的有两尺多长,小的不过拳头大小,个个都是圆滚滚的身子,看上去憨态可掬,密密麻麻的怕没有好几百只。
方弃和半夏呆呆的看着这群狮子,这群狮子则回报以同样疑惑的目光。
一头粉嘟嘟的小狮子从母亲的长毛中探出头来,稚嫩的童音打破了广场上的沉寂。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麻麻说男生和女生不能随便手拉手的”小狮子冲着半夏和方弃愤怒的大喊“会…怀…孕…的”
方弃被她的童音狮子吼震的面无人色,心想跟那些手把手教孩子的日本父母相比,中国父母这方面的教育果然就是个渣渣。
半夏脸上一红,无奈的松开了手,向后一步跟方弃微微的拉开了距离。
“已经太晚了”小狮子惋惜的看着半夏
“你们刚才采取措施了没有,要是没有的话你就只能去找大夫做截肢。”
“否则过上十个月你的肚子里就会有一个肉疙瘩越长越大,最后将你的肚皮撑破,让你死得惨不堪言……”
小狮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一声怒吼吓的躲回到了鬃毛里面“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讲,拉手也不一定就会怀孕的,这要看女性的周期!”
“就是就是”,另外一头白毛小狮子兴高采烈的跑了出来,“只有当男人手上的阳气和女人手上的阴气相遇,才会导致怀孕”
方弃心想这手上的阳气好理解,这手上的阴气技术难度可就大了。
他刚要开口调侃这个小狮子两句,只听见一声低沉浑厚的嘶吼,一头雄狮已经分开狮群走了出来。
“听说要接郑老旦那个混蛋进城,我们卢沟桥一族的石狮子过来搭把手,这里的谁是管事儿的”狮王不紧不慢的问道。
“我是我是”方弃忙不迭的答应着,心里这个激动啊,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来了一拨儿。
“您和您的家人可真是古道热肠啊”方弃马上把一顶高帽送上。
“你丫才是古道热肠,你们全家都是古道热肠”那雄狮登时大羞,朝方弃怒目而视。
“我跟你很熟么?你怎么知道我古道中是热肠还是冷肠?”
方弃大囧,心说你个老东西自己心虚关我屁事,难怪一家子缺乏生理卫生常识,原来根子就在你身上。
“哎呀,方弃他就是不会说话,他是想说您急公好义来着”半夏跑来打圆场。
“那也算不上,算起来是郑老旦欠我的人情,我是来讨账的”那头狮子摇头晃脑的说道
“三七年的时候郑老旦带着人守卢沟桥,他躲在栏杆后头倒是美了。可我们一家却替他们兄弟挡了不少日本人的子弹。等他进了城我要和他好好地算一算这笔账,要是没有一顿好酒这事儿可不算完!”
话音未落,不远处又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群高大的木族大步流星的向着此处赶来,领头的正是柳逢春。
“小方,我们给你撑场子来啦”柳大姐隔着老远就开喊。“你说你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这是要把我们当外人了么?”
柳逢春望身后一指道:
“总共是四千九百五十三棵树,有些年纪太大实在是来不了啦,还有些住的太远恐怕是来不及赶过来了”
“除此之外,城里能动的木族可都在这里了,今天我们听你的吩咐”
方弃心头一热,这眼圈就有点发红。
上次沈仙居的事情自己其实并没有帮过木族什么大忙,甚至从某种角度上讲正是由于自己的莽撞,差点导致众多木族高手一战尽没。
可事到如今,熟人之中竟然是这些老树们最先赶了过来。
要知道这些个树木居住之地极为分散,可以说遍布京师,可如今却组团前来。
算算时间,他们必定是一得到消息就开始召唤集结,这次自己这份人情可是欠的大了。
方弃这几天吃不好睡不下,前前后后的奔忙。也不知承受了多少委屈和失望,人前还要撑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的精神早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现如今看到事情有了成功的希望,这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柳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我…….”方弃话到嘴边,人却哽咽起来。
柳逢春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头顶,叹了口气道
“我的傻弟弟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啊,木族不只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我们立根于神州,受江河滋养,居五行之中,随四季生息,生而参天、死为栋梁。”
“我们早就与国家的气脉浑然一体。人挪尚可活,树挪终需死。你要知道草木非是无情,我们只是不善言语而已。”
方弃点点头,看着面前聚得越来越多的人群,胸中底气顿生。他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对柳逢春道
“柳姐,小方我也不跟你客套啦,今天这个阵势,恐怕还要以各位木族前辈为骨干。”
“麻烦您安排各位木族的前辈排成三行,每棵树之间间隔数米,在德胜门两侧呈雁翅排开。”
“招呼其他赶来的京师父老站在树与树之间。今天我们要以立木为桩,以万灵为砖,就在此处立地成城”
柳逢春微笑点头,转身便去安排。
不多时,大群的木族们已经大步的散开,向着德胜门的两侧走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在德胜门的面孔越来越多。刚开始还是一群一群断断续续,到后来已经是汇成了川流不息。
这些人或身高数丈、或肋生双翼,或腹有百足,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但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身素服、满面肃容。
他们步行了许久来到德胜门下,然后向着城门的两侧走去,在高大的木族之间选择一块立足之地。
就此站立在那里,眼睛看着前方的土地,默然无声。
京师各大修道门派的人来了,许多门派师徒几代倾巢而出。就连只剩下两个人的白云观都派了一个小道童静眺过来;
各区妖提辖来了,方弃在人群中看见了王大眼、戚小僳、银瓶儿和其他相熟的同事。他们冲着方弃一拱手,就此汇入人群之中;
人墙开始继续延展,变得更长更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