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绫在舱内沉思之时,半夏也正在自己的客舱内苦苦思索。
这两日变故频发,方弃被掳、酆都天劫,连黄河龙王失踪这样的陈年大案都翻了出来。
她足不出户的守着方弃,心里头纷纷乱乱的没个头绪。
静下来时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某件极其要紧的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熄了房内的灯,身为一个鬼,身在黑暗之中反而会更加安心。
方弃躺在靠窗的床上,窗外不知来自何处的灯火在他脸上明灭着,暗时只能看见脸的轮廓,亮时却能看见唇上细细的绒毛。
“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啊,偏偏总要摆个大哥的样子!”
半夏抓着方弃的手腕,感受着他慢到极致的脉搏,心中有些酸涩。
在别人面前她是一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可心里头实实在在是慌的,却又不愿意当着一堆大人物和老江湖的面子露出怯来。
于是就只能一直装着,直到和方弃独处的时刻,才会展露出内心的惶恐。
“你要是魂飞魄散了,本小姐可是不会哭的!”
半夏用手指点指着方弃的额头,就像平时数落方弃那样——
“不仅不会哭,我还要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管之主……”。
网上看来的《放妻书》,半夏张嘴就来。
然而那两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却是涩在了嘴里,那个“别”字心中忌讳的狠,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随后又想起“方弃”与“放妻”竟然是谐音,更是觉得晦气。忍不住呸呸呸吐了三口口水,赶紧找块木头摸了一摸。
相处的越久,半夏就越觉得方弃实实在在是个很平庸的男子。
家世不足、胆气不足、根骨不足、悟性不足、就连机缘也不足,这一生注定了没有什么大的成就。
早年间自己对他的依赖好没来由,但依赖了这几年,竟然也依赖成了习惯。
方弃不在的时候,半夏就不喜欢把复杂的事情想来想去,略一思索便直奔问题的终点。
心想我管他们什么神龙、天凤和神明,那都是些大人物,然而我们小人物也有自己保命的本事,谁还没个压箱子底儿的法宝呢。
想起了出发前自己和方弃的秘密,半夏心中又笃定了下来。
她心想那玲珑滩也未必是金沙滩,就算是这一场真的败了,自己和方弃也不是全无逃命的机会。
而在曾钦杰的房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此刻他与美婷都被定住了身形,一齐看着眼前的巫涂,满脸都是惊惧。
美婷轻咬着下唇,眉间微蹙如秋山遇雨,一开口更是哀切——
“前辈啊前辈,我不过是个道行低微的小狐妖,论长相不过蒲柳,论血脉更是微贱。
以您所筹谋的大事,就算是拿我去祭旗都不够格啊。您一个陆地神仙,何苦为难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
“老神仙......”曾钦杰也要替美婷说情。
巫涂笑着摆了摆手指,曾钦杰的双手就不受控制的举了起来。左手伸了四根手指在口中捏住了舌根,右手狠狠把嘴捂住。
这一下他口中呜呜有声,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巫涂笑道——
“即便是个小妖怪,也不要妄自菲薄呀!何况你还是个挺不错的小狐狸。
近些年来我所见过的狐妖之中,以你的根骨为最佳。
就刚才我封这个男人的嘴时候,你眼角微动,在我看是嗔诉,于他看是泫然。
若是这屋中还有十个八个男子,在他们各自眼中,恐怕也各能看出不同的风情。
你这是媚术大成的征候,这宗本事于我还真的有些用处。”
巫涂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
“其实原本我的计划之中并没有你,然而就像是长途旅行前的主妇一样,事先规划的再周密,临出门前也会想起有一两个小玩意儿还没塞进行李箱里!”
美婷掩唇而笑——
“那还真是承蒙前辈抬爱了呢,我这个小玩意儿只会媚视烟行勾引男人,不知到底能帮前辈做些什么?”
“便是魅惑就好!”巫涂拍掌大笑——
“你可知女子若人人端正淑良、断绝风情,世间会是何等模样?”
美婷也笑了起来——
“那想必是爷们儿绝了念想,遍地都是君子;再无桃色诱惑,处处都是牌坊。
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外交部的女发言人一样,眼中有坚定,胸中有力量。”
“何等可怕的情形!”巫涂和美婷异口同声的叹道。
一旁曾钦杰虽口不能言,也在拼命点头,表示确实可怕至极。
巫涂向美婷伸出手来——
“我需要一段风情、一团明艳和一抹风骚、去给自己未来的居所做一下软装。
所以要和小娘子打个商量,你须借我狐尾一用!”
狐尾是狐狸一族修炼的关窍所在,一只狐狸修炼道行的深浅,从狐尾性状一看便知。
如果所修功法驳杂不纯,那么狐尾便是杂色;
又如果是功力浅薄之辈。狐尾便会单薄瘦弱。
狐妖若是断尾,如男子去势,功力不仅大打折扣,诸多魅惑之术也就难以施展。
美婷虽然修行年头还短,但一直以自己的尾巴为傲,平时爱惜万分,旁人碰上一下,立时就会勃然变色。
然而此刻美婷不过略一沉吟,她刚想请巫涂解开自己的禁锢,就发现身体已经能动。
当下也不多言,嘭的一声身后便现出四条蓬松的狐尾。
这四条狐尾虽然通体白色,毛发根根分明,却又浑然一体,在毛尖处去隐约透出一丝粉色。
淡淡的光华在摇曳之间散满屋中,就好如雪地梅开一般,然而细看时这一抹粉却又无迹可寻。
美婷连眉头也未曾一皱,回首、衔尾、抽刀,下一刻便是血光迸现。
偌大四条狐尾迎刃而断,献血喷涌处,毛发已经染做赤红。
曾钦杰又惊又痛,口中咯咯有声,已经把手指咬到出血。他额头青筋绽起,浑身肌肉向前绷紧,不知他是想扑向巫涂还是美婷。
美婷脸色惨白,双手托着狐尾送至巫涂面前。
巫涂面露赞许之色,心想这小狐狸果决凌厉,还真是狐族之中的异数。
这四条狐尾带过去,我那世界中的女儿在妩媚妖艳之外,当自有一股刚强,正合我族之风。
他伸手想要接过狐尾,却发现美婷手中隐隐有抗拒之意。
再一细看,美婷掌心中还托着一枚符篆,符篆中火系法力凝而不发,若是自己硬拿,美婷怕是就要催动符篆毁掉狐尾。
“意动则符动!”美婷低声道——
“可即便如此,我也只有不到两成的把握能在前辈面前毁掉它”
“你说!”巫涂不置可否,但却给了美婷开价的机会。
“求饶一命!”
“不可!”
巫涂的声音如斩钉截铁——“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明早的大事,就断不能活!”
“我不是说我,我说的是他!”美婷指向一旁的曾钦杰——
“他是个凡人,坏不了您的大事。饶他一命,再给他后半生富贵,这条狐尾连同我的性命双手奉上!”
巫涂心中对这个狐妖的嘉许又多了三分,连带看她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不曾想这红尘迷乱之季,世上仍有你这等义气白狐。若是你早生三百多年,聊斋二十四卷中当有你一席之地!”
美婷昂首受了巫涂的称赞,重伤之余依然是媚态横生,然而看向巫涂的的目光却第一次变成了平视。
“如此说来,前辈是答应了?”
“我答应你”
一诺即成、美婷灿然而笑,把狐尾送入了巫涂手中。
这片刻间的变故,令曾钦杰心伤欲死。
没来由的,心中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搅动前尘往世的记忆。
眼前的美婷在视线中渐渐模糊,不停的幻化成别的模样。
满头花钿错,一肩青丝乱,各种女子的轻柔呼唤盈于耳际,声声不同,声声都是在唤他。
“小和尚......”
“哥哥.....”
“夫君.....”
不知不觉间曾钦杰早已经涕泪交流,前襟尽湿。
巫涂轻轻挥手,一道淡绿色的光芒缓缓注入曾钦杰的身体。
“爵禄之运自有一定之规,我也无力干预,只能以把一些福运予你。
从此后你今生有幸,上官见你欣喜;下属见你臣服;有功便有贵人识,有难则有机缘救。今生能做到何等官位,须看你自己!”
巫涂再度挥手,又是一道绿光飘过。曾钦杰猛然觉得后脖颈一阵难耐的刺痒,竟好似有什么尖硬的东西钻破皮肤长了出来。
“这是看在小狐狸的面子上额外送的,这根救命毫毛能救一次急难。
只要拔下它,一刻之内,力如金刚,水火不侵!”
巫涂又挥了挥手,虚空中发出咔拉拉清脆的断裂声。
美婷和曾钦杰同时闷哼,中间还夹着巫涂略带惊异的叹息。
“这同心锁的法术我替你解了,否则你死了他也活不成。”
这话却是对着美婷说的——
“但我也没料到你们两个拉扯了这么多世,我能除得了当世的同心锁,却除不了一千年来的纠缠印记。
这往后,他想起你来,只怕还是免不了心痛!”
“这样就已经很好,美婷多谢前辈!”
巫涂道——“我解开他的禁制,你们嘱咐上两句?”
美婷莞尔一笑道——
“不必了,我这辈子听得最多的就是男人的情话与盟誓。眼下死到临头,心中烦乱得很,姑且让男人闭嘴吧!”
巫涂闻言哈哈一笑,用手捂嘴退到一边,大有身为男人的觉悟。
美婷则款款移步到了曾钦杰身前,盈盈对望,浅笑嫣然。说出的却是千古伤心的话语——
“这一世,又错过了呢!”
说罢轻轻挥手,身后窗户洞开。
曾钦杰眼前一花,觉得身体像是被一床棉被裹住,又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钢缆拉扯,整个人横着飞出船舱,在凌冽的江风中向着下游的方向飞去。
此刻天色已经黑得透了,月芒星光之下,窗外青山的轮廓像极了无数错落的巨人,默默然夹江对坐。
漆黑的江水上,这艘灯火通明的邮轮如同在漆黑缎带上爬行的金龟子,正缓缓地逆流而上。
看见那艘船离自己越来越远,耳边风声呼啸,曾钦杰忍不住放声嚎啕,非是心痛,却是心痛。
侪侪群山俯瞰着江上,巍然不动。
又或者青山本不屑于看这小小的一艘船。在它们眼中,只有这世间悲欢在江上流淌,千万年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