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夷陵城的另一个角落,美婷正看着曾钦杰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心想男人床上床下是两种生物、人前人后是两种生物,车上车下是两种生物,酒前酒后依然是两种生物,做一个男人真的好累。
原本曾市长今晚上要回自己家过夜的,谁料开车走了三个小时之后,却又阴沉着脸开了回来。
一进屋就嚷嚷着要喝酒,一喝就喝了好几个钟头,期间几个电话打进来他连看都不看,最后索性开着机把手机卡拔了出来。
“我是个废物!”
曾钦杰又给自己灌了一杯,然后愤愤然的将酒杯摔在地上。
在瓷片破碎的声音中,他的吼声歇斯底里。
一旁的美婷花容失色,身子往沙发扶手上一倒,就势装出一副惊恐不胜的模样来。
“钦杰,你别这样,你吼那么大声吓到我了。”美婷捂着自己的耳朵泫然欲泣。
“你可是我唯一的依靠,在我心里,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能干的男人。”
曾钦杰嘿嘿的笑着,头也不抬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嘴里嘟哝着——
“我的事你才知道多少?还他妈顶天立地呢,多少人指头一搓就能把我捻个粉碎。在那些大人物面前,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可是一郡之守,管着好上百万的人口,每天决断多少大事儿呢。你也是别人眼里的大人物啊,怎么能把自己说的这么不堪呢?”美婷轻言缓语的宽慰着他。
“你不懂,我真的是一个废物,一个想干什么都干不成的废物!”
曾钦杰痛苦的摇着脑袋,再次端起了酒杯,略带嘲讽的看着美婷——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种人的都爱找女人吗?而且级别越高的女人越多!”
“不知道!”美婷干干脆脆的摇摇头——
“难道是选拔晋升的时候要考核这项指标,数量不够的过不了?”
“瞎说啥呢,组织又不考察肾!”曾钦杰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随即又是一笑——
“不过管组织的许部长,他的肾也很好就是了。”
说到这份上,美婷才敢确认眼前这个男人是真的醉了。
往日再怎样私密放松的场合,从他嘴中都听不到对其他同事的半句评价,今天这般模样,对他而言已经算得上放形浪骸。
“那是因为,事业不是想干就能干的,女人倒是想干就能干;
女人干砸了顶多是怀孕,工作干砸了乌纱就没啦;
手里的权力越大,你就越会发现,这个世界上,能够听你摆布的其实只有上了床的女人。”
又是一杯酒下肚,曾钦杰喃喃自语着,神色惨然。
见他如此,美婷也放松了下来,双膝一并蜷在了沙发上。
她挥手送了一道妖气过去,心说你既然要撒酒疯,我就帮你撒的痛快些。
曾钦杰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身体里突然涌出一阵莫名的狂躁来,像一团火一样烧灼着他的内心。
官场沉浮二十年磨练出来的沉稳被这团火烤的一点点融化开来,无数的委屈与憋闷从记忆的深处被翻出来。
就连许多他曾以为早就忘记的屈辱,在酒精的作用下竟也变得历历在目。
喉咙中似有鲠骨,不吐不快。
“美婷你知道么?我是一只蜘蛛!”他抬起头来说道。
美婷一怔,随即咯咯娇笑道——“钦杰你知道么?我是一只狐狸。”
“你本来就是个骚狐狸嘛!”曾钦杰强笑着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记,随即叹道——
“可我真的是只蜘蛛!”
这句差点没把美婷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
心想赫有羊这孙子连人家的底都没盘明白就请本姑娘出马,这回乐子可大啦。
幸亏我下了迷魂咒,要不然还听不着真话呢!眼前这货也是妖族么?
可我怎么一点妖气都没察觉到,难道他已经修炼到了天妖的境界,能够将周身气息都化作与人类一般无二?
那他这么多天来跟我虚与委蛇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把我当成了送炮下乡的活雷锋?一念及此,美婷又羞又惧,声音都颤了起来。
“钦杰,您……您跟盘丝洞的几位前辈怎么称呼?”
曾钦杰听了直翻白眼,然后愈发的放肆起来,用手指了指美婷,笑的快说不出话。
他撅起自己肥大的屁股,用力的在上面拍了两下,哈哈大笑道——
“盘丝大仙是我亲舅妈,你看你看,我这儿还挂着一根蛛丝呢。”
美婷看的目瞪口呆,暗道妖王陛下您够了,我就看见两坨肥肉,丝在哪呢?难不成要扒开屁股找?。
“我是一只蜘蛛,屁股上挂着保命的丝,身子底下织着捕食儿的网!”拍打着自己的屁股,曾钦杰的笑容一点点变苦。
“不光是我,我们这行儿都是蜘蛛,这张网就是我们宿命。”
美婷暗吁一口气,心说吓死老娘了。陪你滚了这么多天床单,还以为被同道骗色了呢。
曾钦杰没有察觉美婷的异样,他拿起一支笔,又翻出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可着纸的边缘画了一个圆,指着这个圆跟美婷说——“这是我的亲戚圈子”
稍后他又在靠里的地方画了一个小一点的圈说道——“这是我的同学和朋友圈子。”
接着他又画了第三个更小的圈,说道——“这是我的同事圈子。”
然后是更加靠里的一个圈——“这是对我的仕途能产生影响的大人物圈子。”
最后的一个小圈不过指甲盖大小,曾钦杰却是画的小心翼翼,把它画的非常之圆。
画完之后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是栽培提拔我的贵人圈子。”
然后他又从外到里画了一条直达几层圆环中心的直线——“这是利益交换。”
然后是又一条直线——“这是社会道德。”
第三条直线——“这是法律规章。”
第四条直线——“这是人情世故。”
……..
曾钦杰就这样一条条的画下去,直到这些线条围着圆环转了一个圈,最后他在圆环的中心写上了一个“杰”字。
然后抬起头来似哭似笑的看着美婷——“你看,我像不像一只蜘蛛?连他妈的杰字下面的四个点都像蜘蛛腿儿啊!”
一时间,连美婷都觉得这个男人好生可怜,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于他。
钦杰神色苦闷,犹自不断诉苦。
“我们这些人的跟蜘蛛真的很像,前程和性命全靠一张网维持着,却也被困在这张网中间。
当你是个小蜘蛛的时候,只能织一张小网,抓一些小小的蠓蚜幼虫,混个半饥半饱;
当你变成大蜘蛛的时候,就可以织起几尺方圆的大网,小鸟飞入其中都难以逃脱。
可位置坐的越高,你就会发现拴在自己身上的丝线也越来越多,而且丝线会变成麻绳,变成铁丝、变成钢缆;
拽住你的腿,捆住你的手,让你举手投足不能自在,让你用尽全身之力也一事无成。
你以为我是个郡守,不,我身后的那张网才是郡守!
你以为我是个人物?错了!我只是一只蜘蛛。
甚至连蜘蛛都算不上,我只是绳子尽头的一条狗而已。\\\"
“那为什么不挣脱这张网,做一只不结网的狼蛛呢?”美婷皱着眉头问他——
“既然这张网让你这么难过,撕碎了它不就是了?”
“谈何容易啊!”曾钦杰拍打着沙发,叹息连连——
“当年家里穷的时候,那些伸过援手的亲戚们眼下求到了门前,你能置之不理?
当年沉沦下僚的时候,那些提拔过你的老领导,你能忍心不报答?
手下为你费心卖力背黑锅,你能不赏赐?
哪怕是平级的同事呢,只要帮过你的忙,无论大小都是人情。人家跟你开次口,你能回绝掉?
地方上的实力派你敢不安抚?还是说省里京里来的衙内们,你敢不照顾?这些我都不敢呐。”
“何况,身上必须挂着那么几根丝啊!”曾钦杰哀叹道——
“要不然你一失足掉下去的时候,连个能拉住你的人都没有!”
“二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大学里的年青穷助教,会弹吉他会写诗,身高一米八腹肌6块+,但是却在院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教着几门毫无前途的课,苦苦的熬着职称,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头上,你知道为什么后来的我能够发达起来么?”
美婷摇摇头,报以问询的眼神。
曾钦杰道——“因为我娶了眼下的妻子”
美婷点头道——“人家都说婚姻可以改变一个男人,大姐一定是极贤惠的。”
“你大姐样样都好,就是一点儿都不贤惠。”曾钦杰惨笑道
“不过她有一个很贤惠的老爹就是了,老爷子在夷陵的体系内能量极大。
家里又是个大家族,亲朋故旧遍布本地各个要害部门。想要栽培一个底子不差的年轻人,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难。”
美婷笑道“那不是很好么?虽然我没有念过几天书,但是也知道王莽是靠外戚起的家,卫青大将军走的也是枕头路线。
古代的枭雄尚且不忌讳以裙带为助力,又何况现在呢。”
“你不懂的!这世上任何付出都有代价,人家这么栽培你又怎么会不计回报?庞大的妻族就是拴在我屁股后头的那根丝线。
原来他们提着我让我步步高升,眼下却又拴着我让我不停的为他们捕食。他们贪得无厌呐,不停地扯着我往东往西,迟早会把我扯到绝路上。”
“最可悲的是我不敢斩断这条线啊,当年我在荆州任职的时候,防洪上出了大事故,还是靠他们才保我过的关。”
说起这件往事,曾钦杰口中却没有半点对妻族的感激之意,反倒是一副咬牙切齿怨毒入骨的模样。
“你不要以为他们是为了帮我才保我,他们只是在权衡过保下我和重新培养一个人的代价后,做出了一个理智的决定。
如果保我的成本太高,他们绝对会像扔一张擦屁股纸一样把我扔掉。更何况…….更何况…….”
说到此处,曾钦杰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愤怒的吼声在屋中震荡不已——
“八个标段他们要占六个,设计方是他们的人、施工方是他们的人,供料方是他们的人、连工程监理这种小钱他们都要挣。
为了钱把良心都扔到了茅坑里,可是大坝垮下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躲在安全的地方,看着洪水肆虐,看着房屋被没顶,看着大树被冲垮。
可是坝上有人、房上有人,树上也有人呐。而我就在大坝上,拿着个喇叭像疯子一样的喊。
身边只有一群穿迷彩的,一群傻大黑粗的农民还有一群热血上头的学生,徒劳的想要把缺口堵住。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下一个浪头把我卷进水里,祭了长江也好。”
说到难过处,曾市长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下美婷真的是手忙脚乱,劝也不是、哄也不是。
“我想当个好官来着!我原本以为我能当个好官来着!”曾钦杰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可是当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想当好官的时候,当只有当不了官的人才想当好官的时候,你怎么可能当个好官呢,我只能当个蜘蛛啊......”
美婷叹了口气,把他的头扶到了自己的胸膛上,手轻轻的拂过他的脸,轻声道——
“钦杰,你本来就是一个好官,是你把自己逼的太狠了。”
“我不是好官,我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材料,就像刚才我妻子说的那样——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废物!”
曾钦杰的泪水纵横流淌,片刻就把美婷胸前的衣服打湿。
猛然间,他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美婷的脸庞。
“美婷,至少你不认为我是个废物对不对?至少我在这里的时候还像个男人对不对?
我每晚都能让你满足对不对,你在床上的叫声,你对我的赞美都是真的对不对?”
曾钦杰哆嗦着嘴唇,连珠炮似得发问,眼睛无助的像是个离巢的幼兽。
美婷轻喟一声,右手拇指与中指轻叩,又是一道法力送进了钦杰的脑海之中。
刹那间,男人的眼神开始涣散,仰起的头颅无力的垂下,重重的砸在美婷的膝上。
看着曾钦杰那张既疲惫又憔悴的脸,美婷脸上浮起了一丝怜悯,手指为他抹掉额头的几粒虚汗,静坐沉思不语。
许久后,屋中传来她的叹息——“亲,那些怎么可能是真的?”
屋外远处,静谧的夜色中,长江水毫无征兆的轰然而动。
整条江猛地向上抬起了一寸,继而又重重的砸向江底。
一时间,江底泥沙激荡,万千水族惶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