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船的时候,龙族们都没了什么精神。
绣鳞儿恹恹的倚栏而坐,漠然看着眼前的这条江,既不理会融真,也不理会自己的同族。
融真的船自然与那些小船不同,黑衣船工们操着这条大船,似乎毫不受峡口的激流的影响,平平稳稳的从滟滪堆旁驶过。
龙族看着那块嶙峋的巨石,心中各有感慨。
人皆说上善若水,其实水又哪来的善恶。
它只管从天上来,要向海中去。一路千万里头也不回,从不肯为任何人停留。
如果想要在这条江上讨生活,那便一丝一毫都软不得。
你稍稍软上一点,转眼就要丢掉性命。
船入峡谷,两岸绝壁如画屏般依次展开,亿万年的岁月如最魔幻的画笔,为山石填上了或浓或淡的颜色。
如此天工造化面前,却依然有人不自量力的想要添上一笔。
一阵山石崩塌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相继从江边上传来。
数百条汉子身上缒着长绳,脚下踩着半个脚掌,手中拿着锤凿,正奋力的在绝壁上与坚冷的岩石厮杀。
身下百尺,是咆哮奔流的江水;头顶百丈,云雾缭绕于峰顶。
不时有拳头大的散碎岩石从从凿口处崩落,落入江中连个水花都没有。
一段数百米长的栈道已经行将铺好,百十个匠人正蚁聚其上。最前头的几个人忙着将木料插入崖壁上凿好的方形石孔,大多数人则正在由远及近不断地运送木料。
栈道从贴近江面的地方斜着向上延伸,前进的方向直指向半山腰。
“和尚啊!”小六眼泪汪汪的握住了融真的手——
“好歹应该有个插片广告吧,咱这一集接一集的咋就不带让人缓口气儿的呢?你给我剧透一下啊,待会儿这边上是不是要摔几个下来?”
融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喀啦啦一声响。
栈道上方一块石头从山体上崩裂,栈道的开挖让本就脆弱的山石失去了支撑,半间房大小的巨石贴着绝壁翻滚着砸了下来,正落在栈道上人最密集的地方。
碗口粗的木料如火柴棍儿般纷纷折断,几个躲闪不及的工匠被挤在了落石与崖壁之间,直接在山崖上拍出了血淋淋的人印儿。
十余个汉子像是风中的落叶一样,惨叫着向江中跌落,巨石带着残肢断臂轰然扎入水中,溅起十余米高的浪花。
好半晌后,栈道上那些吓傻了的幸存者才哭出声来,纷纷跪下来对着江水磕头。
“我说什么来着?”小六气急败坏道——
“和尚你这样可不行啊,你看看你。这一路走来又是白花花的胸脯子、又是血哧麻糊的惨案,你这样儿是过不了审滴!”
“剪一下就行!”流花河龙王在一旁幽幽的说道——“到时候你就只能看到一个个大头贴掉进江里,不仅不血腥,还能给观众一种忘记吃药的感觉……”
“哎、和尚和尚,这一段你放慢点。”小六的注意力被另一侧江边给吸引了过去,满腔的怒气突然间烟消云散。
他说慢、船居然真的一下子就慢了下来,甚至不仅是船,连江水的流动都变得慢了。
一渠怒波竟然渐渐的平静下来,江面上的波涛由大变小、进而化作无限磷光、最终消失不见。
阳光映射在山间水中,江面平滑的如同一块翡翠磨成。
小六目光注视之处,有少女在江边浣纱,对江而踞。
纤细的身影映在水里,江畔水中两佳人。
纱如云雾、人似明珠,一举手一投足便撷尽了世间半数的秀色。
她笑时、山也笑了;她凝眸时、水也凝眸,她在此处浣纱片刻,沉了半江的鱼,看痴了一船的龙。
“也只有这般山水,才生得出这般女子。”绣鳞儿眼中透出七分欣赏,轻声的赞道。
流花河龙王本来对自己也是有自信的,可见了这个女子的容颜,却不由得一股无名火起。
“和尚,反正这妞儿也是要死给我们看的对不对?”她恶狠狠的在下颌比划了一下——
“干脆给她来个痛快。那鱼妖呢?赶紧叫出来啊,歇了好几集了都,也该让它出来卖把子力气了。”
“使不得啊大和尚!”小六慌忙跳了出来——
“要不还是让那鱼妖来吃我吧,这等美人要是死在我的面前,我这后半辈子只怕寝食难安。”
融真微微笑着,挥挥手船又开了起来,船头划破一脉绿水,在船后久久不能复合。
“这是西子啊,集长江灵秀而生。”融真叹道——
“她不该死在此处,只是她这一生却也令人扼腕。”
白纱从在西子手中挥动,恰似一团云雾,那个身影渐渐的远了,雾气却越来越浓。
想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稍后就要先学服三年,然后被当做一件饱含阴谋的礼物送给吴王。
再往后就是二十余年深宫锁、一朝功成江上沉,她的命运又能比那些船工石匠好到哪里?
一念及此,诸龙也是叹息不已。
等到西施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一江白雾中后,小六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坐倒在船边,不住的唉声叹气。
等到江畔又出现了一位麻衣高冠的士大夫,抱着一块大石头要跳江时,他连头都懒得抬了。
“跟乡亲们说一声,就说我只爱吃咸肉馅的…..”小六无精打采的冲融真挥手道。
片刻后,龙舟布满江面,四面八方扔进来一船的江米小枣粽子。
这之后,江面变得愈发繁忙起来,江上开始出现几万人的大工程。
先民们战战兢兢聚集起来,怀着触怒江神的恐惧、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用木铲和抬筐垒砌了两条高大的堤坝、挖出了一条新的河道。
在付出了千百条生命的代价之后,收获了百万亩自熟良田。
人族依然敬畏这条大江,却已经不再坐视大江来改变自己的人生,而是开始用自己的人生去改变这条江。
再往下走,江上帆来帆去、世间白云苍狗。
忽见赤崖壁立,在夕阳下烈烈如焚,紧接着就见江上江下樯橹如云。
有人横槊赋诗,叹乌鹊南飞无枝可依;
有人借完羽箭借东风、把一世机关算尽;
有人少年得志雄姿英发,却不知天年将近。
他们占尽了此间风流,各自挥洒才气,要在大江之上争一个天下英雄谁敌手,但遂青云志、何必姓曹刘。
俄而火势随风而起,龙族默默的看着布满水面的战船化作冲天之烛。
火光照透大江上下,清澈的江水在火光中变的透明,一道道的船底、一根根坠落的桅杆,将这里装点成了一座青金色的迷宫。
数不清的鱼儿静静的游弋在江底,耐心的等待着这场嘉年华高潮的来临。
当火光最盛之时,似乎天也被烧着了,无数士卒如雨线般坠入江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惊恐的看着这个魔幻的世界。
等到大江平静下来之时,江面上多出了一根碗口粗的铁链,由江北直直的扯到江南。
然而天堑都挡不住帝王席卷六合的雄心,一根铁链又济得了什么事?
于是战火重燃,接着又有了永嘉南奔、元嘉草草。
有人在新亭对泣、有人在中流击楫;
有人从长安过江而来,有人过江奔长安而去;
一边发披左而衣右衽,于满地腥膻里重铸文明;一边麈尾扇五石散,于纵情歌咏中纸醉金迷。
两拨人隔江而望,你不敢过来,我也不敢过去,把龙族看的好不憋气。
有君王发动百万民夫,沟通了江河淮海,然后坐着大船到扬州赏花。看到心满意足处,顺便将一颗大好头颅也放在了花下。
有文人从上游乘船而下,在激流颠簸中全速穿梭向前。摇船的艄公甩了甩额头的汗珠,大声道——
“李大人,这般景色难得,您老作一首诗吧。”
船舱里站出一位脸色青白的诗仙来,捻须高声吟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刚说了这一句,就哇的吐了一船。
有人楼船夜雪瓜州渡;有人长弓射雁大江边;
有人说江水不过如此,马鞭可以填平;
有人说天险可倚,无需勇将,也能保半壁河山;
有人站在江边,一手持酒壶,一手捧书卷,于多情处痴痴笑笑,指着这条江赞道——
“这也不是江水啊,这是万座翠楼流不完的闺中泪,是二十年淌不尽的英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