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鳞儿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杯,行走于山川之间,每一步都不太大,似乎怕错过了身旁的风景。
但即便如此,她走的依然非常快。
数十步江左、数十步江右、数十步山前、数十步就到了山后。
她是一条龙,生来就有三千年之寿,早把世间万物兴废俱都看遍,历来只有沧海桑田看她,她又几曾稀罕去看沧海桑田。
可如今她却像一个刚蒙父母准许独自出门的少女一样,不时停下脚步,让心随着风和鸿雁的翅膀动了起来
这是一条她当年曾经走过的路,只是四百年后,早已经人物俱非。
夕照山的雷峰塔,没能坚持到它第一千个年头。
新修起来的那一座塔虽然也叫雷锋,但当年——“湖上两浮屠,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的景象终究再也不能见于世间;
扬州城外的禅智寺不见了。
这座号称有九十九间半房间的千年古刹几经兵火涂炭,连断壁残垣都已经不存。
善信的香火、说法的高僧、伏魔的韦陀连同慈悲的罗汉全都不知去向,只剩下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沟通江河淮海的四渎津不见了。
自古以来,这里自河至济,自济入淮,自淮达江,水径周通,是故有四渎之名。
这里曾经是她回南海探亲时的必经之地,惯常有帆影如织,如今却都已经变成了良田千顷、炊烟处处。
她时常会想起那个曾经在水里偷偷跟了她上千里,最后又从河中一跃而出,红着脸故作霸道的男子。她也会想起那条自由自在的河。
然而现在河不见了,那个男人也不见了。
绣鳞儿一路向北,身上充沛的水元四下逸散,所到之处异象横生。
有一场秋雨起于钱塘,沿京杭大运河故道一路北上,在晚间气象预报的云图上划出了一条狭长的降水区域,如同一把利剑直指京华。
绝迹多年的山溪再次在沟涧中流淌,荒废多年的老井又涌出甘冽的清泉;断崖上飞流重现;连干旱了数月的山坡上都呈现出一种不合时令的绿意。
终于,她回到了永定河故道,看到了绵延数百里的干枯河床和人类为了拯救这条河所做的努力。
为了让永定河“有水”,这些年京师花费了上百亿元修建了一条人造河流。
水利工程师别出心裁的用水坝与水闸把几公里的死水圈在了河道上,然后又是种草、又是养鱼。河两岸还投入重金修建了沿河公园,终于用一场豪华葬礼宣告了这条河流的死亡。
看着这仅存的“永定河”,绣鳞儿不住的冷笑。心想你死之前找了那么久,未必没有看见这段水面,你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吧!
绣鳞儿在此伫立良久,直到一阵秋风吹来,河床上丛丛杂草被风拉扯出如泣如诉的声音。
在一个采砂坑的边缘处,一些砂石向坑底滑落,露出了河中大鱼惨白的骨骼。
看着它空洞的眼眶,绣鳞儿似乎觉得四周的风都在呜咽,她好像听到永定河中无数水族在向她质问。
——主母,你为何弃我们而去?
——主母,你为何今日才回?
——主母,你带水回来救我们了么?”
她仰天长叹,以袖遮面,踉跄远去。
过了永定河,离潭柘寺就已经不远。她还没走几步,就见前方路口处站着一个身佩长剑的年轻黑衣男子。
那男子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她多久,见她过来,慌忙躬身施礼道——“婶子,小六在这里恭候多时,我叔他……”
绣鳞儿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谈这个话题,继而轻声道——“既然来了,那就跟着一起去吧。”
说罢也不理他,只顾径直的往前走去。
她一面向前走,一面留意着身后的声音。听到没有脚步声跟上来,心中不免暗自冷笑。
“这北方的龙族里面,除了自家男人,竟是没有一个有带种儿的。当年你们要是敢于拼死一战,难不成咱们还怕了他们白云观?
眼下都已经被逼到了这步田地,竟然还下不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身为龙族而懦弱如此,腰里挂把剑又能如何……”
猛然间就听见一声剑鸣一声怒吼,绣鳞儿猛然回头,只见那黑衣男子已经拔剑在手,另一只手中正拿着血淋淋的一截断角。
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又是剑光一闪,他竟是将颌下的逆鳞也斩了下来。
鲜血如瀑,立时糊住了半张脸和前胸,那男子将手中的断角往地上一掷,地面上顿时涌出一股赤泉。
“婶子,小六知错了!”
那男子脸上羞恨悔痛之色交集,被斑斓血迹一映,更显狰狞——
“为了四百年前那一退,我日夜悔恨直到今天。”
绣鳞儿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嘉许,颌首道——“知耻而后勇,总算没有辱没滹沱河的名头,跟上来吧。”
小六大踏步的追到绣鳞儿的身侧,两人也不言语,只顾一前一后向着西方而去。
没过多远,前方路口又闪出一位少女,还未开口就被小六头上的断角和满脸的鲜血吓得花容失色。
少女心中暗暗叫苦,心道老婶子你都这岁数了,自然不必在乎这个。六哥你是个老爷们儿也不需要太计较相貌,可是我……我还没成家呢我。
可转念再一想自己那条河如今的惨状,她暗骂一句去你妈。
心说眼下河边的排污管比鱼都多,河水已经毒的连蚊子都不敢来产卵,寻常人掉进河里还没被淹死就被毒死,人送外号叫做七彩流花河。
自己若是再不出头,以后北方恐怕就没有自己这一号了。
一念及此,她当下再不犹豫,拔剑,忍痛、断角、斩鳞,不言不语的跟在了绣鳞儿的另一侧。
队伍越走越壮大,北方诸河龙族依次加入进来。
继而有剑光道道、龙吼声声、地上赤泉横生,十余龙族以血漆面,愤然前行。
天上有乌云自聚,随着他们的脚步向着潭柘寺默默逼近。
终于,就像许多故事中所说的那样,前面来了说客,正拦在路中央。
“我说嘛,总得是先礼后兵。”
绣鳞儿微笑着,向着那个双手端着大鱼缸的汉子走去。
“鱼养的不错嘛,就是泥鳅喂得太多了,这都快把银龙吃成黑龙了。”她指着浴缸里一条半尺多长的小银龙鱼,笑着问道。
“老姑啊,你就别逗着我玩了。”
银瓶儿纵身跃离鱼缸,鱼身在空中散成一团白雾,再现身时已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俏丽少女。
她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绣鳞儿和身后一堆叔伯大爷和阿姨表姐,再看看他们那一身身的杀气和一身身的血,心中叫苦不迭。
“各位长辈、各位同族,这事儿关系重大,还请大家从长计议!”银瓶儿硬着头皮说道,语落处众人冷眼相对,场间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