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的声音此起彼伏,三人各怀心事。
孙仙梁想的是——老庙祝单枪匹马的跑到白云观来助阵,十有八九要把这条老命交待在这里。火神庙的门人们若是知道他在观中,这两天会不会上门要人?
老庙祝想的是——老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就冲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你们白云观秘库中所珍藏的各种宝贝,总要让我过过眼瘾吧,说不得我还得给自己的晚辈们再“借”上几样。
静眺想的是——特么的面条买少了。
没想到刚刚半碗面的功夫,影壁墙的后面又绕出这么一位少女来。
那少女着青衫、负长剑,用一根碧绿的竹枝簪着一头乌发。身形纤细更衬出腰背挺拔,步伐轻盈却好似落地生根。
她就那样轻飘飘的走过来,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带着一身含而不发的剑气,冲着孙仙梁躬身施礼。
“孙师伯,辽东神木门第三代弟子林洛前来拜祭白云祖庭,请师伯赐一碗面吃。”
孙仙梁认得她背上的剑,自然也认得她。心道这过去的一年里你都没来认亲,现如今白云观要玩完了你却来了。
神木门虽然仅传三代,但代代都是这般孤傲啊。可是大厦将倾,就算再加上你这根小竹子也撑不住啊,你这又是何苦。
他规规矩矩的冲着林洛还礼,然后叹气道——
“林姑娘,若是搁在以往,你来拜祭祖庭我求之不得,可是这几天却不成。
神木门毕竟已经自立门户,姑娘和白云观之间还隔着一道门墙。又何苦非要翻墙而入,刻意的跳到这一池浑水里来?”
“更何况……”孙仙梁顿了一顿,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伤人。不过他到底不愿意林洛为了一时意气送命,终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林姑娘你虽然得沈师妹以神木门心法相传,但毕竟习练时间太短。你在这里,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听到孙仙梁管自己叫“林姑娘”,林洛的眉毛就渐渐的拧了起来。
等到孙仙梁说完,林洛就一指老庙祝道——“如此说来,这位火神庙的冯前辈,与白云观定是通家之好喽?”
说罢又一指静眺道——“这位静眺师弟,道行自然也要比我精深许多喽?”
冯老道和静眺对视一眼,心道咱爷儿俩这枪躺的可真冤,干脆还是吃面保平安吧。
孙仙梁一脸苦笑,还没等他开口,林洛又问道:
“孙师伯,敢问我神木门的种种法门是否源自东华帝君、以及纯阳、重阳和长春诸位真人,我神木门下算不算全真一脉?”
“这个……”孙仙梁听她搬出各位祖师来,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这个自然是算的。”
“那么我手中的这柄万木惊春剑,是否是当年观中各位前辈为白云观第二十二代弟子兼祧罗真人一脉的神木道长沈听雷所炼?此剑算不算出自白云?”
“这个……自然也是算的!”
“供奉我罗真人一脉诸位前辈的祠堂,是否就在白云观东跨院的罗公塔中?这罗公塔算不算白云观的一部分?”
“呃,这个……自然还是算的”
“那我以白云之心法,持白云之剑,到此守卫白云门户,不知有何不可?
万木惊春剑前两代主人,尽都是遇战而战,从不曾退过半分。眼下别人欺上门来?难道你竟要我持剑旁观?”
说罢,林洛静静的站在当地,等着孙仙梁的答复。
孙仙梁心中无奈——“林师侄,你的心意我能理解,但此番白云观与二十四节气之间不是一般的争斗。
你若非要出手,只怕难逃身死道消的命运,你难道不害怕么?”
林洛怀抱着万木惊春剑,歪着头看着孙仙梁,片刻后莞尔一笑。
“孙师伯,您可真逗!”
她就此不再多说,伸手冲着东边墙角的一篷修竹招了招手。
只见竹影轻摇,地面以下似乎有长蛇蜿蜒而过,直奔石桌而来。
片刻后,几茎翠绿的竹笋破土而出,见风就长,如藤蔓般在空中各自纠缠。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编成了一把竹椅,林洛往椅子上一坐,凝神不语。
静眺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去年时听说她还是个菜鸟,想不到修炼进境如此之快。白云观道术果然博大精深,自己以往未免太懈怠了些。
他在这里自怨自艾,屁股上冷不丁吃了孙仙梁一脚。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你林师姐盛碗面来!”
静眺站起身来愁眉苦脸道“师姐,捞面没有了,汤面行吗?”
林洛微笑点头“有劳师弟了!”
随即又扫了一眼别人的面碗,看见面卤中的笋尖后不禁微微皱眉,又加了一句“不要浇卤。”
等静眺端着一碗清汤面回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三个人正抬头看天。
他也跟着往上这么一瞧,就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白云观的上方盘旋,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
孙仙梁挥手放开天上的禁制,那黑影随之轻飘飘的落下,在原地一个旋转收了羽翼,再打开时已经变成了黑色长袍的两片对襟。
对襟之中俏生生的站着申小猎,身后则是神色略带憔悴的张浩。
静眺满面歉意——“张先生、申姑娘,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客人来。
眼下厨房连汤面都没了,只剩下面汤了,要不我给两位端一碗去?”
张浩展眉一笑“有劳小道长,面汤就好。此处有一只乌鸦口渴了,正想喝一碗贵观的面汤。再借两间厢房栖身数日”
孙仙梁看了张浩半响,蓦然开口——
“张先生,喝碗面汤有什么打紧,观里空房间也多的是,只不过有件事需要当面说清。
那日咱们之间的交易已毕,我只是想救活我的徒弟而已,这跟去医院看病是一回事。
白云观自有恢弘气度,懂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道理,还不至于请人救命不成就逼着大夫偿命。”
张浩微笑躬身,如对老友。
“孙观主,我来不是为了偿命,而是为了我神鸦一族的荣光。
身为神鸟的后裔,就算再落魄我们也是数千年的贵族。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却不能看轻了自己。
所谓贵族,不一定要有锦衣玉食和富贵荣华,却一定要懂得荣誉与担当。三足金乌在上,不允许我们白白受人恩惠。
孙观主,那日你我一见如故,来日还要并肩杀敌,请莫要再用生死二字来羞辱在下?”
孙仙梁气急败坏的一指申小猎“那她又算怎么回事?老道我可没跟她一见如故过。”
“我跟陈七尺有杀父之仇,正好借此机会做个了断”
申小猎看了看张浩,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心里想道——
“你的那一卦说我与父亲的魂魄不日就能相见,也不知到最后能否应验?
如果真的能够应验,我自然不会死在这里。
若是不能应验,那么也好,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你,这片江湖上又何须再有一个我。”
孙仙梁回头看看,眼睛依次从老庙祝、静眺、林洛、张浩和申小猎身上扫过,心里跟开了锅一样。
老的老、小的小、两个女孩子,外加一个会预言却不怎么会打架的乌鸦。
这就是保卫白云观的全部人手,千年白云观历经种种劫数,还是头一次临劫时如此虚弱。
众人各有各的心思,全都站在春风中默然不语,却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
观外西南与东南方向有邪秽妖气升腾而起,那是陈七尺的手下开始聚集。
它们的声势越来越大,吐纳之间将天地间的气息沾污,一点点把天空染成了灰黄色。
空气中多了一股子嗜血狂暴的味道,上下弥漫席卷四方,将白云观紧紧围住。
风停、鸟落、花谢、鱼沉。
诸人身边的世界陷入到了无边的宁静与压抑之中,就像是整个身子被埋在了黄沙里一样,心中烦闷不已。
嘶吼声、狂笑声、连同对白云观的辱骂声声远远传来。
阴间的行人们全都惊恐的绕路而行,阳间的居民虽然看不见这一切,心中却也全都横生出一股暴戾之意。
乌云压城城欲摧,院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大片的阴影由外而内的向着观中挤来,其中似有无数的冤魂厉鬼凄厉惨号,所到之处渐渐将观中的地面染成了墨色。
妖氛遮天,林洛背上的万木惊春剑不断的弹跳着,在剑匣中撞出了愤怒的节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脱鞘而出。
猛然间,门内西侧沉寂了数百年的镇妖钟不敲自鸣,炸雷般轰然作响,其声跃跃。
紧接着东侧同样被雪藏了数百年慑妖鼓也嗵然作响,其声奋奋。
钟鼓声中,阴影荡起圈圈涟漪,随之片片碎裂。
这两个见证过白云观鼎盛之时的法宝再也无法容忍妖孽们的咄咄逼人,终于愤而反击。
地上妖气稍退,头顶上却乌云渐合。
夕阳不见了踪影,傍晚时分却已经黑得如同深夜。孙仙梁抬头看天,满面冷笑。
就在乌云行将盖满天空的那一刻,孙仙梁御剑而起。
传承了数十代的掌门佩剑此时早已按捺不住,化成一道流光冲天直上。
老庙祝和林洛对视而笑,赤炎剑与万木惊春剑随之拔地而起,一左一右护在了孙仙梁的身侧。
三道剑光,一白一红一青,如流星倒坠、如天河反卷,由下而上直冲天际。途经之处,妖气冰消雪融,就像是天穹被凿出了一个深深的涵洞。
片刻后,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乌云之后,天空再度沉寂。
静眺担忧的看着天上,心说不过是试探而已,师父你何苦这么拼命?万一中了埋伏可如何是好?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担心,天上许久没有动静,就连下方被凿穿的妖气也开始渐渐融合复原,竟是要断掉三人的退路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就在静眺心中恐惧渐生,想要放声大喊之时,天上异变又起。
一连串的惊雷在云层之后炸响,有剑光如电,绵绵不绝。
乌云像是豆腐遇到刀一样,被切成一块一块。然后又像是棉花遇到了风一样,瞬间散去不见踪影。
夕阳的最后一抹残辉重现苍穹,在云的边缘投下无数条剑一般的光线。
当光柱映射在白云观的琉璃瓦上时,就仿佛这座千年道观升腾在火焰之中。
数片白云飘过,那三个身影披着金色的光芒缓缓而落,凛然如神。
此情此景,深深的镌刻在小道士静眺的心中,在他余生中无时或忘。
什么是白云观,
白云观是虽遇强敌而绝不示弱的道门骨气;
是舍生卫道不计生死的勇气;
是自出洞来无敌手、但诛妖魔不留情的傲气。
今日白云或绝,来日亦必当跌宕重生。
“壮哉白云”静眺擦去眼角的泪水,低声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