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仙梁彻夜未眠,忙碌不休,这个老道士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亢奋。像秋末的工蜂一样,不知疲倦的在观中各处快步进出。
倒持七星所封印的剑气虽然已经尽数宣泄,但历代高手们在各个殿堂附近所布下的小禁制仍在,其中又以老律堂前的阵势最为犀利。
那处是当年丘长春门下十八弟子为了守护师父遗蜕不受侵扰所布。虽然远不及倒持七星那般浩瀚磅礴,但若以杀伐凌厉而论,却可算得上世间少有。
只是这阵势需要十八位白云观高手主持方能全力发动,如今也不过是望梅止渴罢了。
孙仙梁仔细的查看着,在阵势运转不灵处加以调整、在灵力不足处予以补充,小心翼翼的把它们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这是一项极为细致的工作,往年检修时总要忙上个十天半月,眼下孙仙梁不求持久只求威力,于是省去了不少的时间。
但饶是如此,单只是前两进院子也花了他一整宿的功夫。
等他来到老律堂前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透亮,斜刺里的一道阳光正将院中的满树杏花映成了粉红色。
孙仙梁用朱砂笔修补完了堂前的一处破绽,要爬起身来的时候才觉得腰背酸痛不止。
他心知自己多日以来心情郁结,又是吹风又是淋雨,寒气在体内郁结不散。好几处经脉怕都有些不通畅,于是下意识的调动真元往腰背处行去。
真元这么一动,孙仙梁不禁苦笑出声。
忙碌了这么许久不曾静坐炼气,丹田气海之中又已经是空空如也。
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倒了一颗绿莹莹的药丸在掌心之中,略一沉吟后又加了一颗。
这种碧沉丹最能大补真元,算得上一味难得的灵丹,坊间曾有人出价用一柄中阶的飞剑来换一粒此丹尚且不能得手。
若是外人看见他这般吃法,定要骂他暴殄天物,可孙仙梁眼下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为观里守了一辈子的财,老来当一回败家子,这种感觉倒也不错。”
孙仙梁自嘲的摇了摇头,感觉到丹田之中真元渐生,于是接着又埋头苦干。
前辈所遗留的大批飞剑、配饰、法宝以及种种蕴含大法力的物件被从秘库之中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摆开了地摊。
孙仙梁皱着眉头挑挑拣拣,往日舍不得拿出来用的宝贝尽数披挂在自己身上。
什么九炼冰蚕丝所织就的内甲,善防五行法术的山河社稷袍,还有黑龙鳞所串就的软铠,全都层层包裹上身。
水火不侵的青玉簪,加攻加防的龙雀帕,自带雷电攻击的青璃冠,一样样码上去,好似头顶安了一座宝塔;
孙祖师的太虚旗、陈祖师的宇宙锋、李祖师的镇玄锤,各种成名的法宝、能拿的全都拿在手里。
收拾利索之后,孙仙梁发现自己足足胖了两圈、高了一尺。远看像个俄罗斯的套娃,近看像是个游戏里的人民币玩家。
可即便如此,那些宝物连百分之一都还没有用到。
“左右是个败家,索性败出个神一般的水平来。”
红了眼的孙仙梁抱着成捆成捆的法宝走进禁制之中,将其中所饱含的充沛灵力全部调到了临界状态。
只要在禁制全力运转的情况下,他一道符咒打进去,就能让这些个难得一见的宝物变成一枚枚威力巨大的雷罡。
“别处可以少放一点,唯独老律堂这里要多放些,这里将是最后死战之所,务求伤敌更多。”
孙仙梁一边堆积掩盖着那些法宝,一边对着香案上的牌位告罪——“弟子无能啊,不能延续我白云观的传承,不过临了总得让各位祖师看一场大烟花。”
说罢他又斜眼看天冷笑,嘴里嘟囔着——“你二十四节气手里不是有地契么,我就给你们一片白地又如何?”
他埋头劳作,自言自语,想到高兴处咬牙而笑,想到愤怒处破口大骂。时而高歌、时而悲戚,疯疯癫癫的准备着自己的最后一搏。
门外路上传来了车辆行人的喧嚣声,躲避早高峰的人们此时已经踏上了每天的行程。
他们手里拿着煎饼果子和豆浆,想着公司的订单和孩子的成绩,向着学校、公共汽车站和地铁站汇集。
他们从白云观门前那个嵌着“万古长春”四个大字的影壁墙前快步走过,却没人注意到身边的白云观中,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正准备把这座千年古刹炸一个底朝天。
直到傍晚时分,孙仙梁终于完成了他所能想得到的一切准备。
这个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不食不饮的老人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着那些明里暗里的机关陷阱和零散禁制,他捻须而笑。
虽然明知道这些个小手段挡不住二十四节气的数百名手下,可一想到对手至少要为此撂下数十条性命,他心中的憋闷就稍稍平复。
“兔崽子你们都来吧,这里就是我的萨拉热窝,我的斯大林格勒!”孙仙梁想起了早年间看过的电影,心中暗自得意。
“我一条老命换你们几十个,这生意简直不能再划算。你们想要白云观,就在破砖烂瓦堆里使劲儿刨吧。”
体内的真元和法力再度告罄,孙仙梁下意识的又摸出了药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不过一昼夜的功夫,他竟把一整瓶十余粒碧沉丹吃了个干干净净。
“师父好像说过,这碧沉丹不能吃太多,一旬之中最多吃几粒来着?两粒还是三粒?”
孙仙梁心里琢磨着,可是脑袋昏沉沉的死活想不起来,好在他将死之人倒也不怕什么副作用。
“收工、收工,咱们再去丹房搞些灵丹来吃吃!”
孙仙梁随手将瓶子往边上一扔,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完了才发现不对,这观里眼下就剩下他一个孤魂野鬼,哪里还有什么“咱们”。
他摇摇头,把难过深藏心底,晃荡着宽袍大袖径直奔丹房而去。
一脚将丹房的大门踢开,孙观主不像是来取丹倒像是来扫荡的。
架子上琳琅满目都是历代祖师的珍藏和秘炼,有的助于凝神、有的可以补气、有的可以延寿、还有的可以通幽。
可看在孙仙梁眼中却全分成两类,一类眼下用得上,一类用不上。
“这一瓶就毫无用处嘛!”孙仙梁拿起了一个瓶子,瞥了一眼就发现这是有助于初学者凝神定气的沁香丸,于是随手就想扔掉。
可眼角无意中这么一扫,却看见了瓶底的几个小字,顿时又把手收了回来。
“吕仙氤!”孙仙梁默默的把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念了出来。
“原来这是六师兄炼的丹啊,当年他的丹术可是不弱。初上手就是青霄和黄芽之类的灵丹,他炼这种入门级的丹药做什么?。”
孙仙梁在自己的记忆中慢慢的翻找着,猛然间,一张白净的圆脸和那个满是药草味的身影浮现在了脑海中。
“八师弟,你不是老说自己静坐时定不下神来么?我帮你练了一炉沁香丸……”
“这是六师兄为我炼的丹呐,当年还没等吃完,我就突破了境界。剩下的丹药就一直放在这里,连我自己都忘了。”
时光如梭,一来一复就是数十年的光景,把性情中人都搁在了岁月的两边。
孙仙梁痴痴的想着,看着落满了尘土的药架,心中满是凄凉。
“六师兄,师弟我现在心乱如麻,你能再为我练一次凝神定气的丹药么”
春光似箭,斜着射穿了窗棂,直直的打在孙仙梁的脸上,让那张老脸变得光影斑驳。
半明半暗之中,思念和哀伤无视光与黑的边界,在眉目间肆意泛滥。
“世间可以让人忘忧的,除了灵丹,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孙仙梁想起了十三师弟当年偷酒受罚的事情,嘴角泛开一丝微笑。
丹房的后面是库房,库房的角落里则放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坛子。
坛子里面装的都是美酒,这些酒库存了至少也有数十年,因此美酒前头还需要加上“陈年”二字。
“这些酒原本就是用来炼丹的,弟子我用它来炼一炼自己身体里的这颗内丹又有何妨?”
从未破过酒戒的孙仙梁未饮先醉,拎起一小坛酒晃晃悠悠的来到窗前。一掌拍去了坛口的泥封,让酝酿了许多年的酒香喷涌而出。
酒只剩下半坛,在阳光下呈现出近乎琥珀的颜色。酒香如潮,跟春天的风和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味道。
“好酒!”
孙仙梁学着当年十三师弟的架势,端着酒坛一本正经的称赞着,装出一副懂酒的样子。
随后、举坛、一饮而尽,把老无所依的自己埋葬在这春光里。
白云观的后院有一座戒台,戒台的东西两边各有三个半圆形的拱圈,每个拱洞高有二尺,深也有二尺。
戒台本身也不是实心的夯土砌砖,而是在中间处空心了一大块儿。上头铺了一层木板,人走在上面嗵嗵直响。
至于这座戒台为什么要修成这个样子,那说法可就多了。
有人说这叫虚内而实外,还说左右两边的三个拱圈分别代表着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整个戒台之中包含了无数的道家奥妙。
又有那伤不起的工科生搬了一堆的仪器过来,好一通勘测之后,欣然认定戒台的此种结构大大有利于声音的扩散与传播,实乃古代建筑与现代声学相结合的典范云云。
可孙仙梁很清楚,这座建于光绪年间的戒台之所以修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当时的观主跟他一样抠门儿。舍不得在基建工程上花钱而已,这空心的戒台总比实心的省砖吧。
他手中拎着的也不知是今天的第几坛酒,一步三跌的从前院晃到了后院。
他把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凑在了左手中间的拱洞口,呲牙咧嘴的笑道:“葛师叔,别躲了,回回都藏在这里头,一点创意都没有。”
洞里闻声爬出个灰头土脸的小师叔来,清瘦的脸上半是鸡粪半是激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