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各有各的不幸,却依然拱手施礼,说了一声“幸会!”
孙仙梁开门见山——
“昨日神姑娘问我有没有造化丹和龙虎丹,我说没有。
非是老道我撒谎,而是我白云观中确实没有那两种丹药。只不过,我们却有更好的。”
他没有多说废话,取出了那个瓶子,然后双手高高的举到了齐眉,朗声道:
“此丹方得自天上,乃老君心授、东华帝君亲传。
历经吕祖、刘祖之手,传于重阳王祖师。
前世有大机缘者曾在吕祖处见过这种丹药,为此赞曰“一枕黄粱惊破千秋美梦,九转丹诀炼就万劫金仙。”足见此丹不凡。
我长春邱祖师为此丹寻觅半生,直到携十八弟子远赴雪山成吉思汗之约时方才凑齐了最后一样药草。
祖师飞升之前特意开了一炉,这一炉总共成丹也不过三颗。
我全真派以此丹源自天上,又不敢与老君之“九转金丹”同名,故名之曰“九转”。
孙仙梁将那颗九转丹缓缓的送到了张浩的面前,眼神中满是不舍。
“历经千年,如今这丹药只剩下一颗,这一颗丹堪为世间丹药之首。
无论你是何种沉疴将死,服下此丹,就会立刻痊愈;
无论你是何种畸零经脉,服下此丹,立成天人资质;
无论你原本寿算如何,服下此丹,自然有八百年之寿。”
孙仙梁颤声道——
“就是这样一颗丹药,足以引得万千人来争抢,足以用金山宝海来换。
白云观祖训有云,非到了一门上下生死关头不得动用。
纵是观主,轻用此丹也需按观规家法治个死罪。而寻常弟子偷看这丹一眼便是大罪过。
就是这样一颗丹呐,我现在却把它双手捧到了你的面前。”
说话间孙仙梁竟然直挺挺的跪倒在地,仰着脸直直的盯着张浩的眼睛——
“求张先生救我白云观一救。”
瓶子还未打开,一阵异香就已经透瓶而出。闻之薰薰然飘飘然,让人有斩却三千烦恼,脱去一身皮囊之意。
瓶塞乍启,浓郁到如同液体般的九色光芒一淌而出,将整个厅堂染成了琼林仙境。
一呼吸间似有仙乐可闻,一明灭中似有仙山可见。
这绝不是一枚普通的丹药啊!原本还想与孙仙梁讨价还价的张浩一见到这颗丹,就知道自己今天算完了。
因为穷尽鸦族上下,除了自己这条命,再找不出可以用来跟这颗丹交换的东西。
“这不是一颗丹药啊,这是你女儿的一条命。”
孙仙梁在一旁如魔鬼般诱惑着张浩——
“而且是一条好的不能再好的命。
你想想看,吃下这颗丹药,她不仅会霍然痊愈,更会拥有无上天资,还会有至少八百年的寿命。
你们鸦族平均寿命是多少?三百还是四百?她这就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南天门,成仙之路半买半送啊。”
“是啊,她以后有了健康,有了资质还有了寿算。可是她从此后就没爹了!”张浩怆然摇头。
“她已经没了妈,要是我再死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人爱她胜过爱自己。
没有人担心她被坏孩子欺负;
没有人会在意她是否认识了不该认识的朋友;
等到她结婚时,别人拜高堂她却无人可拜;
等她思念我们时,别人可以回家省亲,她却只能去上坟。
从此后她就是个孤儿,命比草贱,苦似黄连;
我们把她生下来却不能把她养大,这样的人生又是何等可怜?
孙仙梁嘴上不以为然,心中内疚无比。
他本是玄门正宗的道德之士,平日里虽然也干过些装神弄鬼的勾当,但都是为了惩戒奸恶之辈。
像今日这样趁人之危借机要挟,那还是头一桩。
“人都这毛病啊,活的不开心的时候,总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可死到临头才会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世上那么多活的不如意的人,可舍得自杀的又有几个?说白了还是觉得活着更好呗!”
内心的天人交战把孙仙梁折磨的焦躁不堪,胸口的一口浊气猛的冲了上来,语气中就多了三分不耐。
“张先生,咱也别那么多废话了。
今天这个局面你我都很清楚,除了你一语成谮的逆天神通,我再找不到人能帮我复活我的大徒弟。
而除了白云观,你也再找不到有哪一家愿意拿出这样的丹药来换你的命。
这笔交易,你已经占了大便宜。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如此婆婆妈妈。”
张浩缓缓起身,怒视孙仙梁。
“我只当白云观千年名门,与那些沽名钓誉的货色应当不同,谁料也是这样刻薄无情。
你的徒弟是一条命,我们鸦族中人难道就不是一条命么?都是以命换命,怎么就占了你的便宜?
难不成你白云观中人的性命就要比别人金贵些?在孙观主看来,买张某这条命,就跟去菜市场买只鸡差不多吧?”
“便是今年的小公鸡,也比你肉多些!”孙仙梁勃然大怒。
张浩怒而拂袖,手指着孙仙梁的鼻子,想要破口大骂,可想起自己女儿的性命还在这人的手上,嘴唇张了几张,脸色憋的铁青,最终却还是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看着颓然不语的张浩,孙仙梁怒火渐渐消退,辛酸层层泛起。
“我知道你的感受,也知道你不是怕死之人,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孙仙梁缓缓说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复活我的徒弟郭静棠?”
说到此处,孙仙梁悲不能抑,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的如风中残烛。
“得知静棠的死讯,我的天就塌了一半,可是我想复活他,不是为了与他再续师徒恩义,而是为了让他再死一次”
张浩闻言,惊愕不已,再看孙仙梁已经是老泪纵横。
“二十四节气倾巢而来,白云观孤立无援,老道我挡不住他们,即便是静棠,单凭自己的本事也挡不住他们。
可是静棠他比我道心坚定,之前斩龙时就能请天尊降世。
他是个好孩子,只要他活过来,看见白云观到了生死关头,他一定还会毫不犹豫的再次施展这一神通,豁出性命与敌周旋。
那我们就还能与二十四节气玉石俱焚,白云观就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
孙仙梁用衣袖揩了揩眼角,惨笑道——
“静棠就跟我的儿子一样,我宁愿用自己这条老命去换静棠的命。
可是为了白云观,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死一回。
你说我刻薄无情,那还真是说对了。这老天爷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我倒是想多情,可是多情救不了白云观呐。要是换了你,你又如何做?”
张浩闻言默然叹息,半响后伸出五个手指。
“其一,我们神鸦族祭祀的这种异能只能救活死亡不超过一个月的人。”
孙仙梁大喜,连忙点头道“不超,不超,静棠战死不过就是十多天前的事情。”
张浩轻轻点头“其二,施展此术需要对方一件贴身之物。”
孙仙梁赶紧从怀中掏出了那柄断剑“这是静棠的配剑,他从不离身。”
张浩将剑接过来放在一旁。
“其三,有句话我要提前说与你听。这种异能每个祭祀只有施展一次的机会,虽然绝大多数都能奏效,但也有极个别失败的。具体原因不明,对此你要有思想准备。”
孙仙梁连连点头,心说这个我懂,这就跟手术前签家属同意书是一个意思,非得把最坏的情况讲给你听。
“其四”张浩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若白云观能安然度过此刧,我的女儿还望孙观主多多看顾。”
孙仙梁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心,肃色道
“我以三清为誓,此事若成,我白云观当视令千金为恩人。
只要观中还有一人一剑一铢一瓦,就绝不会让人欺到她身前一尺、也不会让她缺了衣食。”
说到此时,张浩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最后一条,我鸦族中也有不少资质出众的年轻人。若是将来方便时,不知白云观可否择其根骨品行俱佳者列入门墙?”
孙仙梁仰天长叹——“我今天算是知道当年李鸿章签马关条约时的心情啦,我们白云观可从来没有收过妖族子弟。不过事到如今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一并都答应便是。”
张浩放声而笑,似是了了一桩大心愿,随后敛衣、振翅、单足而立,大声说道——
“我亦以三足金乌之名起誓,必将竭尽全力复活郭静棠。
若有一丝一毫畏死藏私,就让我灵羽落,明目盲,神魂朽,永世堕落于虫豸之道,被族人啄食。”
孙仙梁闻言心中大定,一伸手就把九转丹递到了张浩手中。
张浩一愣“你不怕我昧下你的丹药么?”
孙仙梁神色笃定“岂有言而无信的神鸦族人,倒是你啊,你不担心我给你的丹药是假的吗?”
张浩也微微一笑“我也不曾听说过有如此欺心的白云中人。”
猛然间,两人相视而笑,前隙尽消。
张浩叹道“恨不早识孙观主!”
孙仙梁也大笑道“彼此彼此!”
片刻后,两人来到了后面的祠堂,此时地面上已经画好了施展秘术的法阵,祠堂外也布下了隔绝内外的禁制。
张浩慨然入阵,孙仙梁则坐于一旁护法。
张浩将身上的祭祀盛装一裹,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乌鸦。
乌鸦在阵中轻盈的跳来跳去,每一步都踩在有意无意之间。
随着他的步伐,孙仙梁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一是因为紧张,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那步伐中奇妙的力量。
那种步伐来源于女娲氏造人时的舞蹈,时至今日还能感受到其中的苍茫之意。
那种步伐先民们也曾经跳过,用于庆祝生命的诞生并悲悼它的逝去。
那种步伐不曾和着音乐的节拍,却拥有搅动命运的力量。
张浩的步伐越来越玄妙,孙仙梁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已经看不清张浩的动作,却能够感受到场中的这只乌鸦已经将自己化身为一个小小的漩涡,正在让这个世界以自己为中心旋转。
世界很大,命运的力量重似山海。
神鸦祭祀无力改变整个世界,却能够在改变自己的同时改变别人的命运。
命运不容投机,所谓祭祀异能,不过就是用一个人的死换另一个人的生。
命运的链条一点点的绷紧,渐渐的拉伸到了几乎断裂的地步。
张浩快速移动的身体突然停了下来,一闪身站在了法阵中央,双翅向两侧伸展到了极限。
他微微张口,一段古老的咒语缓缓念出,随之浑身黑色的羽毛瞬间变成了雪白。
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俗世中的妖族,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取了片刻为神。他慨然道
“生者往死,死者复生”
一瞬间,那柄断剑猛地亮了起来,无数个郭静棠的虚影蓦然而现,向着阵中汇集,几乎就要化虚为实。
下一个瞬间,一阵断裂的声音传来,张浩口中鲜血狂喷,一声不吭的栽倒在地。阵中的虚影一哄而散,断剑之上的光芒顿时熄灭。
孙仙梁失魂落魄的看着倒在阵中的张浩,心中一阵阵的发寒。
这最后的一条出路,竟然还是没能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