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眺闻言黯然失色，对于京城中各大门派的态度，他或许比师父看得更清楚些。
对于白云观，各门各派之中的那些个长辈元老们或许还有三分敬意。但那些劫难之后成长起来的七零后和八零后们哪里还放在眼里。
再说大家眼下都处在传承断档的节骨眼儿上，其他家的光景或许比白云观红火些，但也有限的很。
碰上二十四节气这样人多势众的大组织，无论是谁都要掂量掂量，就算倾力来援，也未必能填的满这个坑。
更何况……更何况那些暗地里盼着白云观倒了牌子，然后自己独占京师鳌头的，只怕也不在少数吧。
他心中凄惶，却不愿师父总是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于是赶紧岔开话题。
“送您回来的那一家子河南人看上去倒像是本分人家。那会儿您外出，我又不好擅作主张，因此暂且把他们安排在西厢房住下了。”
孙仙梁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静眺说的是谁，苦笑道：
“师父我是顾不上他们啦，静眺你有时间就带着他们在观里转转罢。
等他们要走时，就送他们几颗健体除疫的丹药，总不好让人家说我们白云观不懂报恩就是了”
“还有一件事”静眺点点头，接着说道——
“方弃和半夏在观里等您好半天了，还带着一位姑娘一道，说是找您有紧要的事情……”
会客室之中，方弃、半夏和申小猎已经结结实实的等了半天。
按说寻人不遇就赖在人家里死等，这可真是有些失礼了。奈何申小猎那边救人如救火，所以大家也只好厚着脸皮坐在这里喝茶。
申小猎心情不好，方弃和半夏也不能拉着她说话。
于是两人先是对着聊天、然后是对着刷微信，再然后对着发呆。等孙仙梁进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开始对着打哈欠了。
四人见完了礼，孙仙梁急急问道：“三位这么急切，是不是那场地契的官司又有什么变故？”
方弃答道“那倒还没有，昨天我从静眺那里拿了白云观的房契复印件递了上去，负责此案的判官已经过目。
他说这个案子怕是等闲断不利索，让你们一是要做好打持久官司的准备。二是要防着对方依照江湖规矩强行抢夺。”
孙仙梁吁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道：“果然不出所料，那么三位今天前来是为了别的事情喽？”
方弃赶紧将申小猎的来意说明，那边申小猎已经将《十八宗师手卷》打开来放在了桌子上。
孙仙梁闻言不置可否，径直向桌子走去，低头仔细查看。
之前方弃等人观看此卷的的时候，这幅卷轴看上去也不过只是一幅有些年代的书法而已。
而孙仙梁这么一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那卷轴上的文字竟然一段一段的亮了起来。
一柄柄小剑跃然纸上，在卷轴上方飞舞盘旋，夭矫如龙。整个卷轴放出阵阵光华，闪耀了总共一十八次，最终归于沉寂。
孙仙梁掩卷长叹：“这是十八位宗师对全真龙门派丹道剑术的演绎啊！前辈宗师的风范，确实令我等心折不已。”
申小猎闻言大喜，心知孙仙梁既然这样说，那就代表他承认这东西是真的。
就听孙仙梁继续说道的：“…..当年明末之时，京师城累遭兵乱。那时节我们白云观将一批古籍经书分藏各处，谁料事后这批与十八宗师相关的典籍却再也找不回来。
后来时过境迁，年代渐远，待到道光年间重修白云观之时，世俗弟子一时间竟然连十八宗师是谁都弄不清了。
还多亏了完颜氏父子三人考经据典，这才又重新塑起了宗师们的神像、绘出了前辈们的神采。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在我孙仙梁有生之年，竟然还能亲眼目睹这一手卷重现于观中，多谢申施主赐我这般机缘。”
说着，孙仙梁竟然向申小猎深深的鞠了一躬。
申小猎刚想伸手去掺，就听见孙仙梁口中说道：“只不过……”，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
“只不过我白云观中并无申施主你所想要换取的丹药，此乃其一”孙仙梁静静的看着申小猎，眼神中宁静似水。
“其二，前辈手卷再怎么珍贵，也不过是些死物。可施主所求取的丹药，却是可以救活一条性命的至宝。
性命与物件之间，孰轻孰重？莫说我们白云观没有这样的灵丹，即便是有，也不会愿意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听到此处，申小猎已经难过的要哭出来。
孙仙梁将那手卷轻轻的卷了起来，又递回到她的手中，黯然道。
“生死皆有定数，申施主你看开些吧！”
“孙观主慈悲，像杳杳那样心思纯净的小姑娘，不应该这样幼年夭折啊”申小猎也不接那卷轴，口中哀求道——
“白云观这样的玄门正宗，又怎么能见死不救？您要是觉得这十八宗师手卷价值不够，我手中还有一些别的值钱之物，我们…...”
话说到一半，孙仙梁脸上已经是变颜变色。
白云观前途灰暗，这两日来他心中犹如油煎。
悔恨、自责、恐惧、绝望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滚，直将这个老道士折磨的生死两难。
申小猎的一番话，就如同在沸油锅中倒了一碗水，顿时让他炸了出来。
“呵呵呵呵，慈悲，好一个慈悲。”他将卷轴掷于桌上，口中呵呵直笑，笑声中却满是悲愤凄凉。
“我白云观自建观以来，止杀济世、传道救民、斩妖除魔、护卫苍生，累积下无数功德。
历代弟子入得门来，先学戒律，再学便是慈悲。如此千年，你看看我们现在又成了个什么样子？”
“慈悲慈悲，我们对苍生慈，却只落得个自家悲，
观中前辈十中有四五不能得善终，你看那些留在白云观的遗剑之中，倒有一大半都是折断的。
他们原本个个都有问道仙途的资质，却因为嫉恶如仇舍生忘死，不得不身死道消、一次又一次堕入轮回，如此还不够慈悲么？”
你说我见死不救，你想让我这个马上就要死的老道如何救？
我倒想问问你，你们个个都指望着我白云观来救，可我诸位师叔师伯师兄师弟苦战而死的时候，谁曾救过他们？
我九师妹天纵之才倾城之貌，她悄然死去的时候谁曾经救过她？
我大徒弟郭静棠一心向道刚直不阿，他被奸人围攻而死的时候谁曾救他？
房梁上灰土嗦嗦而下，孙仙梁身形摇摇欲坠，吼声却越来越大。将申小猎惊的步步后退，脸上血色全无。
“他们都该死么？我白云观合该灭亡么？谁又能救救我白云观？”
静眺已然跪倒在地，流泪苦劝不已。方弃和半夏也赶紧上前扶住孙仙梁，没口子的劝解。
孙仙梁深呼吸了几下，终于将情绪平复了下来。他双膀一晃推开了方弃和半夏，盯着申小猎沉声道。
“实话实说罢，眼下白云观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我要那十八宗师手卷又有何用？
若是这座观将来落到了别人的手中，难不成还让前辈遗物在歹人手中蒙羞？老道我方才情急之下失态，施主你莫要见怪。”
话说到这般境地，申小猎再也无话可说，她慌乱的向着孙仙梁施了一礼，然后就夺门而出。
等她出了门口，正看见头顶满天归鸦。想起那个乖乖靠在自己怀里让自己梳头的女孩，心里的难过终于遏制不住，一边哭一边向观外走去。
“孙观主您莫要怪她唐突，她也是救人心切，才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向您求救。”方弃怕其中留下误会，赶紧在中间斡旋几句——
“那个叫杳杳的女孩要是一死，恐怕神鸦族的祭祀血脉就此就断了传承……”
孙仙梁听到“神鸦族祭祀血脉”七个字，却如同遭了雷击一样，顿时就僵在了那里。方弃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都恍若未闻。
他猛地背过身来，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由于震惊而扭曲的脸。
他的胃由于激动而开始抽搐，让他一阵阵的觉得恶心。
他偷眼看着中堂中悬挂的祖师绘像，心中好像有惊涛骇浪正在蕴育。
“苍天呐，神鸦族的祭祀一脉居然还有后裔传世！我怎么就忘了他们这一族？”孙仙梁在心中默默的想着，狂喜难以自抑。
“祖师爷啊，难道这就是你让我静观所等的变数么？”
孙仙梁转身，冲着将要消失在小院门口的申小猎大喊“申施主，请留步！”
神鸦族树屋之中，张浩拿起了卦签，想要再一次为自己的女儿占卜命运，虽然她的命运已经显而易见。
卦签在卦筒中摇晃着，彼此碰撞着、发出炒豆子般的声音，张浩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筒签，心里却早已经乱了。
一根卦签猛地跳了出来，重重的磕在了香案之上。张浩慌忙伸手去抓，却刚好被断裂的卦签扎在了掌心之中。
几滴血珠滚落，其中一颗恰恰落在了断签上。好死不死的滚到了生死二字中间，然然缓缓的渗了进去，鲜艳夺目，就如同老年间法场上死刑犯令牌上的朱批。
卦签折断和卦签染血，对于持卦之人都是大凶之兆。
而张浩看着那生与死之间的一滴血，眼神中却毫无惊惧，只剩下满满的无奈与悲凉。
事隔数年，夫妻两个竟然要踏上同一条路了么？
那一刻，张浩脸色苍白如雪，非是畏死，而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