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唐伯虎很喜欢这首御制诗,也因为这首诗,他不得不承认,当今的皇帝陛下是一位才华卓越的君王,甚至在他心里,还把这位君王视作了知己,因为他通过这首诗发现,这位君王和自己内心是相通的,彼此其实都是随性又不守规矩的人。
尽管皇帝陛下一直尽量建立规矩,让宦官守规矩,让文官守规矩,甚至还给自己弄了个规矩,如宪法大纲。
正因为此,唐伯虎才毅然坚定了自己要跟随做皇帝陛下侍从的心,而没有选择装疯卖傻,像原本历史上的他为躲避宁王招募而裸奔一样。
“陛下咋这么有才呢!也不仅仅是这首桃花诗做的好,临江仙也写的不错,滚滚长江东逝水,啧啧,非有大胸襟大造化者不能得也!”
唐伯虎再次感叹了一句,旋即就把新进上来的报刊放在手里就开始细细审阅起来,他审阅的极为认真,与他在市井间打探消息时的风流随性极为不同,这是因为朱厚照曾经跟他说过,他是大明真正的文坛第一人,所以只有他配做大明皇帝的喉舌。
士为知己者死,唐伯虎一直也这么认为自己是文坛第一人,如今皇帝陛下都这么说,他自然也死心塌地充当起朱厚照的喉舌来。
这些年他也在竭力地为朱厚照的一些不符合儒家传统意义上的明君行为的举措辩护着,也在竭力利用自己对士大夫阶层和底层百姓的了解揭露着士大夫阶层的一些丑恶之处。
不过,这时候,唐伯虎看见了一篇来自一名叫《儒林正道》的新刊物上的一篇新文章,他看了一遍,就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是状元伦文叙的文风,这位仁兄是把天下士民当做会试的主考官了吗,满篇之乎者也!狗屁不通罢了!不过,你伦文叙既然敢批驳阳明先生(王守仁号阳明,如今高居巡抚又是学界领袖,自然也当得起唐伯虎一个先生称呼),那唐某也就替阳明先生回驳你一二!”
“如此甚好!”
同为朱厚照侍从室侍从的文徵明这时候走了进来,笑道:
“当年,若非伯虎兄你被士林间那些伪君子所害,又岂能轮得上他伦文叙为状元,你倒是快写,让文某看看你除了画画和作诗外,写这种经纬分明的文章能不能赛过他伦文叙!”
“徵明兄看后便知!”
唐伯虎笑着说后,就见其他侍从室的侍从都陆陆续续走了进来,便收起了报刊,说道:
“先议事吧,陛下说过朝堂上他不会再腥风血雨,但以后在文坛上就会变得腥风血雨,而我们手里的笔则是刀枪,我们要争的是天下民意!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所做之事的意义不逊于朝廷诸公之善政,甚至更有意义,朝廷之政只能保一时强盛,而我们能让华夏之文化千古不衰!”
唐伯虎这么一说,文徵明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朱厚照这里也从东厂这里得知了伦文叙与严纮等人的举动。
东厂提督马永成更是直接请示道:“陛下,是否要让东厂抄了他们这个《儒林正道》,他们这是诽谤朝廷!”
朱厚照瞪了马永成一眼:“东厂的督察只能对官,不能对民!再说,这其实也是个好现象,这些士绅出身的儒家门徒们总算是弯下了他们高傲的身躯,而向他们所忽略的庶民百姓们传道受业解惑起来,可见,我大明朝真的变了!”
“臣谨记皇爷教诲!但是,他们尽管没在朝堂上试图影响皇爷您,但却在蛊惑百姓,他们这是在操纵民意。”
马永成这种宦官和文官特别是坚守儒家正统的文官是天生的仇敌,在马永成看来,现在宦官屡受管束就是因为这些文官在影响皇帝,因而,尽管朱厚照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依旧想办法劝动皇帝朱厚照去追究。
“你以为他们就凭这些子曰诗云能让天下百姓们明白?朕让地方官开展识字班,所普及的是字,即便是社学所启蒙之学也改用了拼音,以正天下之语,如今,百姓们虽识字,但有几人能读懂这没标准句读又通假连篇减字缩词的古文来!这些老儒还不通的很,在跟朕上奏疏的时候就字字晦涩,如今向百姓写文章也这么玩,只怕百姓们只会买来包肉!”
朱厚照说着又道:“何况,这笔间上的战斗和刀枪里的战斗一样,打仗最终决定输赢的还是谁有钱,朕富有四海,能养出一个营的文人做朕之喉舌,他伦文叙之流能与朕相抗?”
“皇爷圣明!天下没有能是皇爷您的对手……”马永成开始拍起马屁来,朱厚照只是微微一笑,无论如何,他还是很愿意看见大明帝国这些利益各自不同的阶层能以这种方式来彼此妥协彼此让步彼此达到平衡,而不是靠战争靠屠杀来化解彼此的冲突。
犹如朱厚照所料。
伦文叙与唐伯虎通过笔和文字在报刊互相批驳起来。
两人最开始还只是就儒家理学与心学等思想类的东西进行批驳。
最后竟然批判起各自的文风来。
伦文叙斥责唐伯虎文句粗俗,不学无术,语言过白。
而唐伯虎则斥责伦文叙语句晦涩,言之无物。
于是,唐伯虎最后开始公然认为大明当提倡白话文,弃用古文体,因为这样更有利于交流,更利于启迪民智。
而伦文叙本就为复古而战,自然不允许大明连文体也改,也认为当独尊古文体,继续以儒家经典教材启蒙社学,弃用时下兴起之标准句读与拼音。
“伦文叙的言论,我唐伯虎很不赞同!无标准句读的话,就算是圣人的言论也会被误解!我举个例子,‘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既会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来句读,也会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来句读,到底哪句是真正的圣人之义?”
“由此可以知道,古文没有标准句读没有拼音而且不与时俱进的话,就算是圣人先贤的言论也会时常被误读,这才是真正的贻害无穷!所以,我唐伯虎认为,标准句读与拼音是本朝之最伟大的两个创举!”
唐伯虎的直白浅显的议论得到了第一次认识文字的底层百姓的拥护,许多贩夫走卒也开始成为了唐伯虎的粉丝。
而伦文叙则在与唐伯虎的辩驳中屡屡落败且支持者越来越少,甚至一些理学大家也开始因为唐伯虎的议论而受到影响,而觉得原来没有标准句读会让圣人之言有这么大的误解,因而一个个就开始认真为这些儒家经典标准句读起来。
但是因为人的理解不同,所以许多理学大家也彼此争吵起来,都觉得自己所句读的是对的,应该作为标准。
“唐伯虎这是开启了我大明的白话文运动!”
朱厚照对儒林间的争吵不感兴趣,但他却对唐伯虎掀起的白话文运动很感兴趣,因为他记得历史上也是因为学界开始提成白话文为起点让华夏真正的开启了涅盘重生之旅。
儒家思想对华夏禁锢得太久了,首先在文体上所表现出的晦涩闭塞就不利于帝国的教育普及,如今唐伯虎因为与伦文叙的争论而引出白话文与文言文之争无疑又是大明的一种变化。
唐伯虎的白话文运动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学部的康海,江西的王守仁以及吏部的王九思都开始表态支持。
当然,伦文叙也有一大帮支持者,但是如朱厚照所料的是,伦文叙的支持者里没有皇帝,所以,在他为增加自己《儒林正道》的印刷量与销售量而屡次买房买田以补足资金缺口后,他最终还是再次陷入了经费危机。
一个只想着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不想着顺应民意和帝意的刊物最终被他伦文叙玩得破产,而且欠债无数。
不到一月,伦文叙便只能举家食粥酒常赊。
不到半年,伦文叙不得不靠朋友周济度日。
但这时候,有一名文士找上了他:“伦先生,我们春楼梦社的编纂,我们奉社长之命来聘请您担任主笔,月银一百两,您看如何?”
“一月一百两,已经比自己以前的俸禄高了,只是不知道贵社要伦某写些什么?”
已被贫穷磨灭了棱角的伦文叙听到有人以如此高薪来聘请自己时,早已忘记了曾经是一名高傲的状元郎。
“写儿女情长,闺中之事,也可以揭露百态人生,譬如我的寡妇嫂子,朋友的娇妻美妾,现在的百姓们喜欢看这个,要写的细腻,细腻到他们每日在床第之间的风流韵事都得表现出来”。
这文士说着就掏出一本来递给伦文叙:“先生可看看,这是上期的社刊!有个新来的主笔刚登第一个传奇,就卖得洛阳纸贵。”
伦文叙不由得看了起来,对文字天然没有抵抗力的他,没一会儿就看了进去,看得夜不能寐,体亏肾虚,但也终究沉迷了进去,且也接受了这春楼梦社的聘请做了主笔,最终走上了当年唐伯虎的道路,也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拿这个嘲笑过唐伯虎。
自古才子多风流,伦文叙也不例外,因其久在青楼酒肆厮混,写的风月故事也更为传神,第一个传奇就赚了三千两,三个月后就在南都(南京)置办了房产,五个月后就买了庄园,一年后就纳了一妾,再一年后又纳一妾,第三年魂归他乡,葬于南都。
朱厚照听后不由得扼腕叹息,说道:“伦文叙虽然保守,但也不失为学界大儒,却没想到竟走的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