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绝对想不到,十几年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都参与到科举中去,浩浩荡荡,前仆后继。
此时众人计议停当,又誊抄了下来,挂起来逐字逐句抠了一遍,修改了一些用词不当的地方,这才交付给袁盱。
一番忙碌,已经快天黑了,袁盱赶紧将拟好的诏书交给中常侍徐璜,让他用最快速度拿给天子用玺。
此时刘志正在千秋万岁殿宴请皇亲宗室,看到徐璜呈上来的诏书,仔细看了看,没什么大问题,便立刻用了印。
尚书台以最快的速度将诏书发布下去了,于是入夜之后,各世家都得到了消息。
科举制度横空出世,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之前众人便有所估计,知道大考改革以定。
但却没有预计到,会完全取代推荐制度,这对家族中的精英子弟没有影响,但那些学业不佳的,也大有人在。
以后岂不是就断了仕途?
虽说从军也是条路子,但他们都是身娇肉贵的,根本吃不得苦,如今陛下对各军的管控也越来越严格,混时度日已经行不通了。
别到时候花了钱,人还被踢了出来,徒惹笑话。
科举制度已是大势所趋,关键是得到了朝廷多位重臣的支持,他们背后一样有庞大的家族。
其余的家族哪怕有一肚子的意见,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谁让自家子弟不争气呢,怪的了谁。
大汉的所有顶级世家,在此事上难得的保持了统一,按照目前的形势,科举制度其实对他们更有利。
因为他们深知,家族中若能捧出一名精英,胜过几十上百个纨绔子弟,数百年来,有多少家族是靠在朝公卿撑起来的。
只要家族屹立不倒,其余的族人们就能跟着吃香喝辣,家族的荣耀也能继续延续下去。
何况科举还能带来危机感,鞭策和激励家族子弟奋发图强,举荐制度再好,却让家族子弟不劳而获,长此以往,失了进取之心,终不是长久之计。
当然,有这般思想境界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中流世家,都对此满腹牢骚。
而城郭那些普通的士子们,却在奔走相告,新年的这第一道诏书,让他们看到了曙光。
从前,他们发愤图强,哪怕书读得再好,也只能依附于世家豪族,做个一辈子混迹于官场底层的文吏。
偶尔有特别优秀的,能正式跻身官场,却一辈子都被打上了主家的烙印,沦为附庸。
到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甚至有些聪明的世家,立刻开始资助那种读书不错的旁支子弟,或者网罗一批寒门学子。
将来他们中如果能有几个出息的,始终都撇不开这份恩情,那他们就赚了。
身在宫中的刘志,趁着皇族家宴的机会,宣布将册封郾明为皇太后。
梁太后已经不在了,作为天子生母,登上太后之位顺理成章,谁也不可能有意见。
一片恭贺声中,第一次正式出席皇家宴会的郾明,终于松了口气。
元日之后,朝廷暂停了常规朝会,除紧急大事之外,其余一概不理。
但太尉府吏曹却一天假没休,两百多名进士的任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进士们只能迁延京都,住在客栈里等候消息,正常情况下,需要先汇总各地空缺职务,再慢慢安排。
往年殿试之后,背景不硬的学子,甚至一两年都等不到实缺,只能一直以郎的名义实习。
幸好青州等地去年查办了一大批贪官污吏,一下子腾出了许多空缺,涉及四个州,十几个郡,把现有的人安排进去,还不一定够数。
当然了,朝廷也会遴选能吏调过去,不可能全用没有经验的新人,毕竟那边百废待兴,情况比较复杂。
作为魁首的陈寔,第一个拿到了任命文书,他被分配到青州泰山郡东平阳为县令。
那里曾经是匪患最严重的地区,也是匪首公孙举的老巢所在地,民风极其彪悍。
啧啧,这种地方,要出政绩比登天还难,一个不好,还有可能丢了官帽。
就说嘛,他一介寒士,就算拿到了殿试魁首又如何,还不是没背景,只能分到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去做县令。
在一片幸灾乐祸的眼光中,陈寔依旧如平日般沉稳,不,应该说有些隐隐的期待。
泰山郡啊,他神交已久的名士李膺,不就是泰山太守吗,这次,他终于能一尝夙愿,追随其左右了。
等不及路上化冰,陈寔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旅途,哪怕寒风呼啸,可他的心中却怀揣着一把火,熊熊燃烧。
却说宫中的刘志,也放下堆积如山的奏疏,难得清闲了几日,陪着母亲一起安安静静地过年。
元日那天,刘志虽然下诏册封郾夫人为皇太后,但正式的册封仪式还没有举行,不过宫中上下都已经改了称呼。
母子俩就册封仪式起了争执,刘志觉得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于情于理都应该有个盛大的册封仪式,让这份尊荣天下皆知。
可郾太后却不愿意,她为人低调,恪守礼仪,也不希望因为此事铺张浪费。
两人辩论了一下午,到底还是刘志拗不过母亲,只好同意了,虽然他的出发点是为了母亲好,可若是因此让她不开心,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到了初六日,平原王刘硕参加完郾太后的册封仪式,便匆匆告辞上路了。
因天气严寒,郾太后和马夫人都万分担心,刘志承诺派出龙麟卫护送,这才让她们勉强同意。
马夫人将儿子送到洛阳郊外,直到车队渐渐远去,看不见踪影了,这才神色怅惘地回宫。
刘悝本来也随母亲一起去送别兄长,回到城内,想着皇帝这些天也长在永安宫,搞得自己浑身不自在,于是眼珠一转笑道。
“母亲大人,国傅说让我从明日起开始读书,恕孩儿不能去永安宫陪伴您了。”
刘悝性子惫懒顽劣,最讨厌读书了,此时突然主动提起,马夫人自然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好好好,你去吧,记着可要听国傅的话。”
“知道了,母亲,孩儿定会苦心研读的。”
刘悝随口敷衍了两句,便不耐烦地跳下了马车,这几个月他认识了不少世家子弟,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相约出去游玩。
趁着过年,再不尽兴玩耍,岂不是白来了京师一场。
刘志见马夫人独自回来,不用问也知道那小子半路上跑掉了,想着拘束了他那么久,过年就当放个假吧,于是也没怎么理会。
如此清闲自在地过到了正月十五,此时还没有元宵节的称呼,称为灯日。因汉明帝笃信佛教,为了弘扬佛法,于是下令正月十五日宫中和寺院需“燃灯表佛”。
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已然成为一个传统节日,家家户户悬挂灯笼庆贺,整个洛阳城都陷入了璀璨的灯光中,美轮美奂。
刘志一时兴起,让人煮了糯米汤团,一家人吃着汤团看灯。
汉代的宫灯虽然也够精致,种类却不如后世繁多,刘志悄悄让人扎了些孔明灯,准备给母亲一个惊喜。
吃完汤团,众人便到廊下来看灯,忽然见得后面树丛中一盏明灯晃晃悠悠飞了起来。
长社公主眼尖,最先看到,不由得惊呼出声,“快看,有盏灯飞起来了。”
话音未落,更多的明灯缓缓升起,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美丽的星河,此情此景,美得如梦似幻。
“母亲,这是许愿灯,可以保佑天下风调雨顺,母亲福寿安康。”
郾太后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明灯,眼眶微微的湿润了,这一生,她是幸运的,夫君宠爱,夫人温柔,儿子也这般贴心。
“好,我们都来许愿吧,祝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时间,永安宫的大殿前,所有人都垂首许愿,刘志轻轻叹了口气,前生种种,仿如隔世,从此后他只是皇帝刘志。
飘飘扬扬的孔明灯越来越远,仿佛颗颗明星消失在天际。
“皇帝哥哥,这个许愿灯好神奇啊,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长社公主拍着手好奇地问道,众人也都觉得十分不解,想不通其中的奥妙。
“这个嘛,不能说也,说出来就不好玩了,哈哈。”
孔明灯的飞翔原理,说穿了很简单,但说出来却有些煞风景,不如保持着一种神秘感,惹人遐思。
正月十六日,本年第一次常规朝会正式召开,今日基本上没什么正事,各地州牧和郡国计掾吏上交的政绩和账册,已经清点完毕。
按规矩今日就是个总结大会,去岁的功过得失,都必须有个说法了。
很显然,建和二年是个跌宕起伏的年份,从年初的雷霆出击除掉权臣梁冀,到与逆贼赵戒斗智斗勇,刘志几番与死神擦肩而过。
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些运气的,果然上天都偏爱穿越者。
但运气总有用完的那一天,所以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同时想办法集中君权和兵权,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目标。
大汉帝国十三州,去岁有多达一半的州,卷入了战火,凉州和益州的羌人叛乱,青州、豫州、徐州、兖州的匪患,还有荆州和扬州都有小股流寇。
即便是司隶校尉部都经历了一番刀兵之祸,形势严峻啊。
目前为止,明面上所有的叛乱都已经弹压下去了,可暗地里矛盾却没有得到解决,就如一座外表平静的活火山,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建和二年,除了人祸,天灾也不断,地震、冰雹、洪灾、旱灾、蝗灾……轮番上阵。
让本来就风雨飘摇的大汉帝国,岌岌可危。
看起来,他似乎已经做了很多改革,可要么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要么就是宏观规划,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见到成效。
若是今年异常天气继续降临,或者变本加厉更甚去年,估计揭竿而起的百姓会更多,而他几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彻底解决困难。
当家难,当一国之主更是难上加难啊,刘志面瘫着脸,一边听臣子们连篇累牍地念着奏疏,一边思考着对策。
这些奏疏相当于后世的年终报告,基本上都是些套话,没什么可关注的。
忽然一封来自凉州的奏疏,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在这封奏疏里,州牧种暠力陈边境之弊端,羌人反复无常,乌桓虎视眈眈,而匈奴又不时趁火打劫,可谓是群狼环饲。
但边关常规兵力布置得太少,长期以羌制羌,调动各归义军压制,并不是长久之计。
因此,种州牧上书建言,希望能够增加边境的常规兵力,此要时可主动出击,收服周边的异族,消除隐患。
并且让归顺的羌族分散居住,改游牧为农耕,教习汉家文字。
这个种暠,有意思,别的州牧都在拼命的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可他偏偏却把总结写成了建言献策。
说起凉州兵马,段颎支援青州至今未归,而冀州兵马和幽州兵马,都已经回归本部。
如今的凉州,在防护力度上,确实差了点,使得那些异族个个都蠢蠢欲动,全靠几个能征善战的猛将在那里镇着,否则恐怕早就马踏中原了。
看来,是该好好考虑一下种暠的建议了。
不过,无论是打仗还是增加守军,都是朝廷大事,此时提出来还不是时候。
因此刘志并未表现出多少兴趣,令得凉州长使甘淮十分失望,种州牧冒险借此机会进言,也是迫不得已。
当初还在顺帝时,他就多次给皇帝上书,要求重视边关问题,结果却屡次三番被罢免。
要不是种暠有勇有谋,打仗有一套,估计早就被踢出朝廷了。
去年凉州动乱,种暠好不容易被晋升为州牧,忧心如焚的他,不顾属下苦劝,执意再次向皇帝建言。
太尉黄琼与种暠同朝为官多年,自然了解他的脾性,听到他的奏疏,顿时神色莫明。
虽然在军事上二人观念背道而驰,但黄琼依然十分佩服种暠的为人和毅力。
抬眼看了看岿然不动的刘志,也不知道天子听进去多少,大汉乃礼仪之邦,以仁德服人,这般穷兵黩武之策,绝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