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三点半,佐智子和学校里的两个朋友就到了车站,去乘横须贺线。星期六,去镰仓的车厢几乎都坐满了,几个少女运气不是特别好,没选到挨在一起的座位。
朋友绘里和春子坐了相邻的座位,佐智子落单,坐在她们斜后方。
上了车,两个朋友还向她道歉,“对不起,佐智子。没想到会这样。”
“没关系。”佐智子说。
心中却想,再没有比三角关系更令人心烦意乱的了。
她并不介意一个人坐,让她感到心烦意乱的,也并不是落单这件事本身。而是当她落单以后,结成伴的两个人对她的歉意,让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应对。
一旦被别人道歉,落单这种偶然的事,反倒突然间变得凄惨了起来。
可这样的情形不仅存在于朋友之间,还存在于另外的地方。这也成了她心烦意乱的另一个理由。
从这出发到镰仓,也就一个钟头的车程。绘里和春子有说有笑,佐智子也不嫉妒。
当初从秋田上京,刚转学来的时候,是绘里最先向她伸出手。之后,又把她介绍给了春子。两个女孩子打开了属于她们的小世界,接纳了她这个第三者。
佐智子在被如此厚爱的时候,也在心里想,假如是她的话,恐怕做不到。正因如此,她才对能够做得到的绘里和春子怀抱感谢,并且在适当的时候退后一小步。
……就像是每当她受到仲间由纪惠邀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正好,若是被带去见叶昭,就总是会自觉地退后一步保持距离那样。
佐智子不能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
车窗外的景色匆匆略过,报到横浜站站名的时候,短途旅程过去一半了。
一进春天,夜开始变短,白昼则增加了。到镰仓的时候,天色还大亮着。办完了入住,三个女孩子高高兴兴的奔向海滨大道。
度假胜地,湘南的海面闪着耀眼的光,像珍珠一样漂亮夺目。
来了东京以后,佐智子觉得,一个最显着的变化就是,看到的海不一样了。
“又漂亮又温和的海。”佐智子看着海鸥成群飞过的海面,在心里下意识的把这里的海和从小看惯了的日本海作比较。
“什么?”绘里反应了一下,恍然大悟,笑道:“那是因为佐智子过去一直看的都是日本海,所以才会这么想啊。”
日本海黑乎乎的,看上去阴冷而又沉重,跟北方冬天阴郁沉闷的天空很相配。其实绘里并没有去过北方,也没有见过日本海。她只是听佐智子说起,才对那里有了个模糊的印象。
对土生土长在东京的女孩子来说,北方是遥远而又模糊的。
秋田这地方,更是个只会让人联想到秋田犬和乌冬面之类没情调东西的偏僻乡下,就连本地的年轻人也待不下去,刚上初中,就已经开始畅想几时离开。
但对佐智子来说,秋田还有她自出生以来到青少年的回忆,以及她的父母带给她的几乎是伴着她的出生而来的痛苦负担。
父亲为了母亲自杀,后来又有男人为母亲自杀。那时小小年纪的自己,就已经知道母亲被人叫做是“魔女”。
那她就是魔女的女儿了。
想到这件事,佐智子觉得毛骨悚然,又怕被另眼相看,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了。
后来渐渐长大,这件事被深埋心底。只是她比谁都渴望、无论如何都想要离开秋田。
和母亲再度一起生活,她感到非常的幸福。即使当母亲的不知道该怎么当个母亲,做女儿的也不知道好女儿是什么样子,也还是觉得很幸福。
唯一只有一点,住到一起以后,母亲的美,又唤醒了她小时候扎进心里的那根刺。母亲美丽耀眼,连她都觉得羡慕。可母亲的美丽,对她来说,同时又是痛苦的负担。
晚上,三个女孩子住同一间房。她们把睡铺拖到一起紧挨着,洗过澡以后,并排躺在上面,开起了女子会。
“像这么在一起住,热热闹闹也挺有意思的。”
“我在家里,也整天都这么热热闹闹的。所以有时,会幻想一个人生活。”绘里说。三个人里,春子和佐智子都是独生女,绘里却是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的大家庭。
“兄弟姐妹很多的日子,过起来一定很不一样。”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好处。哥哥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时偶然在外面遇到,竟然会装作不认识我,夏天还只穿内裤走来走去。”
“诶——”春子皱起脸,佐智子的反应也差不多。
“妹妹小时候很可爱,不过现在七八岁,也到了讨人嫌的时候。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和身为姐姐的我作斗争了。”
“真可怕。”两个女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没想到有兄弟姐妹的生活这么辛苦……”
“难怪绘里想要一个人生活。”
“不过,偶尔一个人生活就可以了。”绘里的神情像是认真考虑过,“偶尔一个人生活,然后再回到家庭当中去。”
春子听了这话,说绘里“狡猾”。佐智子沉默不语,心中竟微妙的赞同绘里的话。
离开妈妈,偶尔试着一个人生活……她心中掠过这么个奇怪的念头。
十几岁的女校学生,聚到一起的话题看似天南海北无所不包,其实单纯纯粹得很。绕来绕去,总离不开那几样。
春子的母亲情人节时,和女儿一起,亲手制作了全班人份的巧克力曲奇。虽然是没有男生可送巧克力的女校,可正因为这样,反倒留下了情人节那天,女学生之间互赠友情巧克力的传统。
“其实,今年送去了一份本命巧克力。”春子到底藏不住话。
绘里和佐智子都很好奇,“是谁?”
“是以前小学的同学,姓立川。立川君棒球打得很好,现在所属的球队,听说是甲子园的热门。”春子大大方方的。
对朋友们说她们不认识的人,其实要比说她们认识的人轻松得多。
“这么厉害?!”
这样的感慨,未必来自于立川棒球打得好,而是来自于春子送出了本命巧克力这件事。
“不过,因为情人节时有所表示,接下来的白色情人节才让人忐忑。”春子单手托着下巴,有点担忧,“像是在等待审判一样。”
“说不定‘无罪释放’哦。”绘里笑道。
“亏你能这么说。”春子也笑,“绘里呢,送出本命巧克力了吗?”
绘里摇摇头,“哪有人可送。”
“那,佐智子呢?”两个女孩统一阵线,对向她。
“我?”佐智子怔了一下,“我刚来东京没多久,就更没人可送了。”
话是这么说。情人节那天,佐智子也入乡随俗送了友情巧克力,不过,是从巧克力商店买的。母亲不会有时间陪她制作巧克力。
但是,她却和另外一个人一起,亲手制作了一份巧克力。
那能算是本命巧克力吗?
“也是。”绘里和春子点点头,又有点不死心,八卦起了她的过去,“佐智子在秋田的时候是男女同校吧?”
“嗯,是的。”
“那么,就没有喜欢的对象?”
“拜托,那时还是小孩子呀。”佐智子苦笑。
“但也只差一年而已吧。”两个女孩子因为她的闪烁其词兴奋起来了。
情人节前,仲间由纪惠邀请她一起,两个人去了巧克力工坊,亲手制作了巧克力。送给男朋友的巧克力,连形状都做成了心形。
“尼桑看到,说不定会很不好意思。”佐智子半开玩笑。
叶昭那个人,对于这种露骨的表达,似乎不怎么擅长应对。
仲间由纪惠含蓄一笑,“我想也是。”顿了顿,有些俏皮地说,“不过,一年一度,就稍微让他为难一下好了。”
这是属于女朋友的特权,所以她心安理得使用着。
“真恩爱,你们两位。”佐智子调侃她。
那天,佐智子接连做了好几份巧克力,最后,像是心血来潮似的,做了个像是从天上脸先着地下来,又被汽车给碾过一样的兔子形状的巧克力。
“来都来了,也给尼桑带一份好了。”她说。
收到这份不成样子的巧克力的时候,叶昭一边苦笑,一边还不忘挖苦她,“这种手工艺还真是令人‘感动’。”
“请不必客气。”佐智子又露出满身的刺来。
“先说好,白色情人节可没有回礼。”还不等三月十四日到来,叶昭先宣判了死刑。
那一份,能算是本命巧克力吗?佐智子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绘里和春子像是被摁下了兴奋的开关,抓住佐智子不放,追问着在秋田的事。一瞬的走神,让佐智子随口说了句危险的话:“那时,有个姓青木的高一年级的前辈……”
话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如同吐毒一般。
不该把青木对自己的真诚拿出来示人……佐智子心想。可是,却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把这个话题继续了下去。
她真正想到的,是那杯把叶昭和她联系到一起的热可可。
佐智子不能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