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室八斤的兵营混乱并不是假象,而是因为出现了大变故。
大宋的郭药师所部常胜军,现在已经占领卢龙岭,切断了萧干主力的退路,这是一个天大的消息。
尉迟松并没有继续在帐篷里面偷听下去,而是趁乱潜出兵营,飞快地收拢了花舌子的第二连。
“敌情出现巨大变化,今晚行动取消。花舌子,你赶紧返回通知云山大哥前来接应。敌人根本就没有准备和我们开战,我觉得没有必要引火烧身。而且乙室八斤和白底哥之间似乎并不信任,这里应该有文章可做。”
擅自取消了今晚的行动,这是一个巨大的冒险,但是尉迟松认为值得,因为他还要做一个更加冒险的行动。
命令花舌子返回去通知韩云山之后,尉迟松再度潜入敌营。
不过尉迟松不想打草惊蛇,这一次并没有溜进乙室八斤的中军帐偷听,而是潜入白底哥的帐篷隐蔽下来。
一直等到快五更天的时候,白底哥才气哼哼的回到自己的帐篷,摘下铜头盔狠狠地掼到地上。
尉迟松躲在帐篷的案几底下,突然提足内力束音成线,阴森森说了一句:“大厦将倾,你马上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发脾气有个屁用!”
这句话声音飘忽,让人听不出来自何方。
白底哥双手一顺,已经横握狼牙棒凝神以待,同时憋住嗓子低吼一声:“什么人?”
尉迟松依然没有现身,声音还是四处飘荡:“救命的人!”
白底哥扔掉手中的狼牙棒:“你究竟是谁?是常胜军郭药师派遣,还是燕山知府王安中派遣?”
尉迟松突然从案几下面“飞”了出来,展示了一把武林高手的风采,然后才满脸不屑的说道:“郭药师不过三姓家奴,算个狗屁!王安中是谁?老子不认识!”
白底哥果然不愧大将,面对突发情况竟然能够不动声色,在原地纹丝不动,一双眼珠子紧盯着身前的尉迟松:“你是汉人?”
尉迟松说得煞有介事:“没错,我是汉人,大辽萧芸娘手下的尉迟松,今天奉命过来见你。”
“萧芸娘?”白底哥脸色一变:“就是连败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南京监军萧庆余大人的掌上明珠萧芸娘?”
尉迟松没想到萧芸娘真的名声在外,虽然不清楚萧庆余是谁,更不清楚其中的因果关系,但还是微微点头一笑:“然也。”
白底哥摇摇头:“我不过是回离保(萧干的奚族名)家的奴隶,一个卑贱之人而已,萧家小娘子如何会找我?”
尉迟松脸色一整:“要找的当然不仅仅是你,萧家小娘子寻找一切不愿意被金国女真人欺负的契丹人。”
说到这里,尉迟松把萧焯飞狐第一营的将领念了一遍:“他们原来都是奴隶,现在却是反抗大金女真的猛将。我看你白底哥也是一条汉子,难道比他们矮一截不成么?”
白底哥眼神一亮:“你说的萧焯,就是天祚帝亲口解除奴籍,那个萧姵小娘子的卫士统领吗?”
尉迟松笑道:“不错!萧姵现在是我们的副都统,萧芸娘是我们的参军。不过我们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奴隶。萧焯现在也不是卫士统领,而是一营的兵马统制官,手下一千多兄弟。”
副总指挥、参谋长、营长这样的名称外人都不明白,所以尉迟松按照如今的军队惯例,随口给萧姵、萧芸娘、萧焯“封”了另外三个官衔。
白底哥果然听出了问题:“萧姵是副都统,萧芸娘是参军,你们的都统制是谁?”
都统制是李宪,现在白底哥的态度不明,尉迟松当然不能说出来。
“白底哥是个聪明人,能够让萧家的两个小娘子全力辅佐,我们的都统制自然来历不凡。”
一个组织的高层人物不是普通人可以乱说的,白底哥本来就是奴隶出身,对于等级制度最有心得体会。所以他仍然很谨慎:“萧家小娘子找我何事?”
一个人说了一个谎话,就必须准备一百个谎话来圆谎。
萧芸娘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情,能有什么事?
尉迟松原本就是盗马贼,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属于份内之责。现在狐假虎威已经初见成效,只能按照自己的谎言思路继续下去,否则就无法自圆其说。
好在此前已经偷听不少内容,所以尉迟松故作高深开始恐吓起来:
“郭药师的常胜军十余万占领景州,切断了萧干向东的后路。向东无退路,难道就想南下吗?萧姵和萧芸娘乃女中丈夫,胆略胜过须眉男儿。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手下女真铁骑十多万,尚且被打得灰头土脸,萧干主力不过两万人,能够讨得好去?”
“完颜宗望的主力北撤,守住了北面的通道。山西大同府的完颜宗翰难道是吃干饭的?他手下六万女真铁骑,加上四万契丹效死营为虎作伥,你们南下没有出路,向西同样是死路一条。正因为如此,萧芸娘参军命我过来救你一命。”
白底哥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倒背双手在帐篷内来回踱步。
不知道白底哥在想什么,所以尉迟松决定火上浇油,不能让他有时间把所有问题想明白:“白底哥,据我所知,前军主帅乙室八斤不怀好意,只怕你需要提防一二才行。”
“我知道!”白底哥继续踱步,并没有多说。
扰乱对方思维的目的没有达到,尉迟松只好住嘴,再说下去就会使得其反。
足足过了一刻钟,白底哥才停在尉迟松面前:“乙室八斤看不起我这个奴隶,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不管立下多大功劳,只要不打仗了,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这个奴隶。”
尉迟松趁机借题发挥:“萧芸娘参军不是这样的,我看她对任何人都像亲兄弟,一点架子都没有。”
“乙室八斤什么都算不上,我也没把他放在眼里。”白底哥似乎没有听到尉迟松说话,而是继续自说自话:“萧干虽然顶着皇帝的名头,但是奚族直系部队不到两万人,也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问题在耶律阿古哲(巴尔达喀)身上。”
对于尉迟松来说,白底哥这番话无疑于石破天惊。
毫无疑问,既然白底哥根本没有把乙室八斤当回事,那么他就没有生命危险。尉迟松此前所说的“救命”根本就不能成立。
尉迟松心头猛震,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冒失了:“如果自己对白底哥压根儿就没啥用处,这家伙会不会命人把自己砍成肉泥?”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所以尉迟松要自救,即便是垂死挣扎也行:“将军此言自相矛盾。乙室八斤可是前军主帅,而且手下兵力超过将军,岂能视而不见么?”
白底哥突然咧嘴一笑:“尉迟将军不明就里,自然会生出如此想法。”
尉迟松打蛇随棍上:“还请将军指点一二。”
“萧干绝非成大事者,明眼人心知肚明。”白底哥低声说道:“萧干之所以能够笼络人心,主要原因就是他原本是大辽北院枢密使。此贼倒行逆施,竟然要杀光契丹男人。殊不知,军中大半都是契丹人,那还不是作死吗?”
“乙室八斤既不是契丹人,也不是奚族人,而是卑贱的渤海人。他自以为官阶更高,整天张牙舞爪,其实是不自量力。前军大营三千余人,其中两千四百多契丹人。如果要另起炉灶的话,他们根本不可能听乙室八斤调遣。”
尉迟松恍然大悟:原来其中还有这等奥妙。
尉迟松没有放弃努力:“耶律阿古哲又是什么来历,为何将军说他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
“耶律阿古哲是契丹人,却是被废弃的一脉。”白底哥冷笑一声:“大辽国的第一任太子耶律陪被废,他后人杀的杀,逃的逃,十不存一。刚好这个耶律阿古哲就是耶律陪的后人,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平时没有人去追究这件事情。”
尉迟松大惑不解:“萧干既然要恢复奚国,为何把耶律阿古哲放在后军主将位置上,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白底哥摇摇头:“耶律陪当年征服了渤海国,被耶律阿保机封为人皇王。后来耶律陪一脉被废,后代子孙慢慢融入渤海族。但是其中有一支始终只和外面的契丹人通婚,保持了纯正的契丹血统,这就是耶律阿古哲,渤海族名字叫做巴尔达喀。”
尉迟松不是傻子,顿时明白了其中奥妙:“在外人眼中,耶律阿古哲是渤海人,其实是契丹人。由此可见,萧干也认为耶律阿古哲是渤海人,对不对?”
白底哥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不错,萧干最开始的想法是对的,前军主将乙室八斤是渤海人,后军主将耶律阿古哲也是渤海人,只有中军是奚族人,这样就能够团结奚族人和渤海人。”
尉迟松笑道:“现在后军主将实际上是契丹人,问题可就来了!”
“所以我说萧干也不是问题的关键,原因就在于此。”白底哥脸色严峻:“耶律阿古哲在渤海人里面声望很高,萧干让他担任后军主将的目的,就是不断吸纳兵员,让萧干能够扩大军队。耶律阿古哲的后军现在已经有了六万人,而且和郭药师取得联系,准备投降大宋朝!”
尉迟松顿时凉了半截:“投降大宋朝?”
白底哥点点头:“不错,耶律阿古哲手下六万人都是渤海人,都不愿意离开渤海湾。耶律阿古哲把亲兵营统制莽古力派过来,就是秘密联络各军将领,准备一举拿下皇帝萧干和太师阿鲁,然后投向大宋朝换取河间府和平州(今秦皇岛山海关一线)作为容身之地。”
原来耶律阿古哲、乙室八斤、白底哥等人早有预谋,而且基本上已经决定投降大宋朝。
尉迟松心中升起一股不甘的情绪:难道自己就这么白忙一场吗?还有,此前那么多兵丁围着乙室八斤的金帐在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