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刚在小酒馆一个角落里面坐下,赛金花就低声问了一个问题,一个让李宪掉进冰窟窿的问题。
“李大官人,蔡相公还好吗?”
李宪早就知道,看起来十二三岁的赛金花,一个契丹少女在这里当庄主,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只不过他来自二十一世纪,尊重别人的隐私是根深蒂固的观念,更何况有故事的人还是一个少女。
可是,眼前的这个小女人,故事也太离奇了吧?
李宪很明白,“相公”这两个字在宋朝有固定的含义,用于特定的人群,但绝对不是“老公”的意思。
相公,是大宋朝里面对于三品以上大员的尊称。
大宋朝里面能够当得起“蔡相公”三个字的人只有两个:蔡京、蔡攸父子。
蔡京,五度为相,是当朝一品太师,自然被下面恭维“蔡相公”。
蔡攸,两河宣抚副使、宣和殿大学士、少保,同样是当朝一品,也是“蔡相公”。
大宋朝也流传一句话:“圣眷蔡家浓,一门两相公。”
正因为如此,蔡攸那厮横空出世之后,死鬼老爹蔡京就变成了“蔡老相公”,蔡攸那厮才是天下唯一的“蔡相公”!
眼前的这个赛金花,竟然是蔡攸的人,李宪能不震惊吗?
让李宪头脑发晕的地方在于:这个小丫头片子,为什么要问出这么一句话?
“李大官人,蔡相公还好吗?”——这个问题,只有蔡攸身边的红人才能回答。
李宪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神秘莫测的赛金花,为什么认为老子是蔡攸身边的红人呢?
始终闷着不做声肯定是不行的,因为小丫头双手托腮,隔桌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睛,让李宪浑身都开始冒汗。
不怪李宪心中着急,因为两个月前刚刚把蔡攸坐镇的宣抚使司抢劫一空,现在相当于“抢劫犯被苦主给抓住了”。
“呵呵,真有意思,兰庄主太有意思了!”
侦察兵不是吃干饭的,还是有些真本事。虽然心里哇凉哇凉的,但是李宪脸上绝对称得上不动声色,首先随口打哈哈,为自己谋划对策争取时间。
光打哈哈肯定不行,因为赛金花双手托腮,小嘴一咧,美目一眯,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足以让多少豪杰举手投降。
李宪差点儿也投降了,如果不是他曾经把蔡攸抢成一个“光人”,一旦被抓回去肯定活不成的话。
“咳哼!”李宪再清清嗓子,然后就拖不下去了:“蔡相公在保州城忙着呢,前不久好多反贼攻城,幸亏蔡相公独撑危局,转危为安,那些反贼总算是跑了。”
李宪灌了一口热茶,好不容易顺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娘嘢,差点儿没把老子憋死。
这番话都是真的,蔡攸的确独撑危局来着,反贼最后的确是自己跑了,保州城虚惊一场,转危为安了。
李宪差点儿实话实说:“蔡相公很忙,睡觉是四个光屁股的小娘子一起上床。”
“奴家也听说那边反贼厉害,蔡相公没事就好。”赛金花似乎也放心了,李宪暗自庆幸躲过一劫。
不过赛金花紧接着一句话,又差点儿让李宪一头栽倒在地:“李大官人跟着蔡相公办差事,今后必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啊。”
李宪暗自腹诽:老子什么时候跟着蔡攸那个兔崽子办差事了?虽然这次没杀他,但我们绝对势不两立。
凡是无法直接回答的问题,就一律反问回去,这是应付难题的一条原则。
李宪没有忘记基本原则,所以反问过去:“小娘子,我就有些奇怪,你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呢?”
赛金花看着李宪的脸庞,眼神突然迷离起来,说出的话仿佛飘在虚空:“李大官人身上的这件鹤氅,正是奴家亲手缝制,右领角里侧有奴家的名字。蔡相公竟然把自己从来没穿的鹤氅送给你,可见李大官人在蔡相公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原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的这件貂皮大衣上面!的确不错,这件貂皮大衣就是从蔡攸那里抢回来的“战利品之一”。
李宪现在欲哭无泪:老子真是走背字儿,一共抢回来八件貂皮大衣,为什么一定要穿上这一件?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李宪终于把貂皮大衣脱下来,按照赛金花所说的部位翻开一看:萧芸娘!
赛金花的名字叫做萧芸娘,用金丝线秀在领口内衬白边上,这是绝对不会错的了。
李宪深吸一口气,开始打太极拳:“原来小娘子叫萧芸娘,在下失敬了!”
口中在胡说八道,李宪故意装着手足无措把筷子打翻在地,然后俯身下去捡筷子的档口,扫了一眼赛金花,呃,应该是萧芸娘的双脚。
因为李宪有些印象,当初在矿场的时候,萧芸娘走路虽然有如杨柳临风,但是绝对不是三寸金莲。现在为了进一步确认,所以他想再看看别人的脚。
说实话,一个大男人,在昏暗的烛光下,趴在地上偷看美女的双脚,这要是说出去了,足够丢死人。
天足!眼前的这个萧芸娘没有裹脚,竟然是天足。
大宋朝大户人家的女人,以三寸金莲为美,以天足为耻。为什么蔡攸的侍妾是天足,难道不怕朝中大臣笑话吗?
萧芸娘似乎察觉了李宪在干什么,所以神情突然落寞起来,语气之中满含幽怨:“什么失敬不失敬,一个国破家亡的女人,一个想给别人当玩物都没人要的贱女人而已,哪像李大官人这样前途无量呢?”
萧芸娘国破家亡?现如今国破家亡的人,只有天字第一号:大辽国!
原来如此,自己此前的判断并没有出现偏差,赛金花萧芸娘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契丹人!
李宪突然想起来,当初萧姵赶到浮图峪矿场,仅仅看了萧芸娘一眼,就决定留在浮图峪矿场。
如果都是萧家女子,她们之间应该认识。难道萧姵当时已经认出来了,所以才要留下吗?
萧姵当初要求留下来的理由是:“我的男人和那个赛金花之间,可能还有不可告人的细节没有说出来。”
李宪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萧姵在喝干醋,现在终于弄清楚了其中的真实含义:萧姵没有最后确定“赛金花”的身份,但是怀疑“赛金花”的来历。
既然是这个样子,李宪决定冒险试探一下:“真是巧了,我身边也有一个姓萧的小娘子,你们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
萧芸娘语气急促,石破天惊:“萧姵是我堂妹,现在就是一家!”
“既然如此,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李宪摸出足有三钱的一块银子拍在桌上:“跟我回家,你们姐妹说话去。”
萧芸娘坐着没动,而是摇摇头,眼睛都红了:“萧姵会不会生我的气?上次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眼里对我含有敌意。其实我爹爹真的没有投降,而是被人挟持迫不得已的。”
李宪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坐下:“你爹爹是谁?”
“去年七月初,郭药师决定投降大宋。我爹爹萧余庆当时是监军,郭药师以商议军情大事为名,把我爹爹诳过去抓了起来,然后把我们全家都给打进囚车,宣布涿州四县投降。郭药师原本把我送给童贯,但童贯是个阉人,所以又把我转送给蔡攸。”
“蔡攸刚开始也不要,但是童贯说一定要留下,一定要让郭药师认为自己得到了上面的重视,这样便于给朝廷处理常胜军的问题争取时间。蔡攸让我斟酒宴请了郭药师一次,听说萧家女子善于经营,蔡攸就派人把我送到这里当庄主。”
“李大官人带人追杀女真贼子,我认为这是一个报仇的好机会,所以才主动提出派出一百家丁协助抓捕。可是李大官人后来所作所为,和蔡攸、童贯之类大相径庭,我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当面认下萧姵堂妹。”
萧芸娘陈述的故事很简单,但李宪从她的眼泪中能够体会到更深的东西,也能够想象出整个过程必定极为曲折复杂。
既然已经试探出结果,李宪干脆表明身份:“我不是蔡攸的部下,而是他的死敌。身上的这件衣服,其实是我抢回来的。”
随后,李宪把自己如何救了萧姵,又如何救了萧焯等人,后来阴差阳错杀了完颜阿骨打的大儿子完颜宗峻说一遍。
李宪最后说道:“现在飞狐县是我的立足点,你如果不想回到蔡攸身边,就留在这里好了。不过,你的那个兰家庄究竟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兰家庄已经存在许久,你是去年才来的。”
萧芸娘摇摇头:“具体的兰家庄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赵官家(宋徽宗赵佶)要修建神霄玉清万寿宫,结果什么登州知府宗泽、建州知州陈并,似乎有些抵触情绪,导致整个工程修建草率,被勒令停工再建。”
“首先是河北转运使梁子美,认为应该给神霄玉清万寿宫塑三尊圣像,全部要用黄金。所以梁子美四处寻找能够出产大量黄金的地方,后来找到这里,据说用了一大笔钱买下兰家庄。没想到大宋朝背信弃义,竟然兴兵攻打我们大辽国。”
“蔡攸一直驻守在保州城,梁子美为了巴结他,就把这座兰家庄当成礼物送给了他。蔡攸自己不会管这些杂事,所以从京城弄了一批道士过来,结果这里的人根本不买账。刚好我被作为侍妾送过来,于是承担了庄主的职位。”
李宪刚来到浮图峪矿场的时候发现一批道士就觉得奇怪,原来这面果然乱七八糟一大堆问题。
既然是奸贼蔡攸的东西,李宪自然不会客气:“如果你想回到蔡攸身边,我马上就可以派人把你送走。这个地方你不能呆了,因为我要没收金银冶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