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漫天飞雪之后,金陵除了银装素裹,空气也日渐的冷冽下来。
这诺大的朝廷,无数个衙门,自有差人拿着竹扫帚开始扫雪,那一个个穿着蓑衣的人,如蚂蚁一般在京师中晃动,最后将一条条街道清扫干净。
天子北狩,这是大事,若是其他的时候,少不得有大臣出来劝一劝,无非就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天子乎之类的警句,只是这一次,却是出奇的安静,所有人没有做声,都没有动静,只有几个老傻瓜吼了几句,见无人响应,索性也就不做声了。
内阁一如既往的安静,杨士奇清早来当值,他前脚进了自己的值房,后脚那杨荣便跟了来。
杨荣见了杨士奇,劈头盖脸的就道:“士奇,人心,人心啊,人心真是看不透……”
杨士奇脱下了披风,一面接过书吏送来的茶盏,笑吟吟的抿嘴道:“哦,又怎么了,这些年久总是见你愁眉苦脸,不知所为何事。”
杨荣冷笑:“真是稀罕事儿,天子北狩,这就要动身了,可是朝野内外,都伸着脖子,却都不发一言,这是什么意思?倒都像是哄着天子走的,有些人啊,这哪里是捧太子,这分明是害太子啊,陛下要走,当然不希望有人劝说,他是铁了心,听不得劝的,可是不劝,就好像大家伙儿都轰着天子走似地,天子琢磨一下,回过劲来,心里会自在么?这些人啊……不明是非,不明是非啊…”
杨荣捋着胡须感叹。晃着脑子,觉得有些懊恼。
杨士奇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这其中的内情嘛………勉仁就有所不知了,其实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你想想看,天子要走,太子就要监国,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这个时候你来劝。就有人难免会想,你这不是故意让太子不能监国么,这个出头鸟,谁敢做?就不怕太子记恨?其实太子那边,也希望有人来劝一劝。怕自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可是他不能说话,也不能鼓动下头的大臣们去上书劝说,为何?怕厂卫啊,稍有风吹草动,说不准就钻进了天子的耳朵里,你太子私底下串联大臣,这怎么成?因此啊。明白的人知道怎么样对太子有好处,可是偏偏没人肯做这出头鸟,生怕自己的‘好心’。太子不能领会,反而遭了嫉恨。可是不知道的呢,却还在欢欣鼓舞。至于太子那边,又是有苦难言,总而言之,大家都在装糊涂。自古以来。最不好做的,就是太子。左不是右不是,如履薄冰。一个不慎,就可能遭了大忌。”
杨荣一听,顿觉有理,点头道:“所以说,人心才是真正的可怕,人人都晓得明哲保身,所以大家都知道这是错的事,偏偏大家都肯硬着头皮,就此错下去。”
杨士奇喝了口茶,身子热了一些,不禁笑道:“怎么,勉仁兄近来为何有如此多的感慨。”
杨荣和杨士奇的关系,却是极好的,便笑了,坦率的道:“近日不是下雪么,欣赏了雪景,又看了一些近来士林里传出的几个雪景的佳作,感慨就多了一些。”
杨士奇叹口气:“话虽如此,可是寻常百姓,只怕就没这赏雪的兴致了,我听说,昨个儿冻死了三十多人,这还是天子脚下,其他地方,天知道是什么光景,都说是太平盛世,可是盛世都是如此,其他年景,就更不必说了。那太子的事,你我也就不掺和了,太子殿下自然有的是的人巴结,还轮不到你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士奇不禁有些气恼,他的涵养虽好,可是想到某些小动作,还是不免有点儿心寒,他立即打起精神,道:“话说回来,现在汉王是没指望了,能乖乖做他的藩王已是万幸,赵王呢,更是绝无可能,太子即便出点差错,眼下,也是无妨,反正经受的起,倒是听说,京师里出了个稀罕事儿。”
杨荣一听,露出古怪表情:“这事儿老夫也有耳闻,说是那些锦衣卫,个个拿了扫帚上街,给人扫雪去了,还设了粥摊,说是天子亲军,奉天子令,赈济百姓,这事儿,倒是传开了,呵……说来真是可笑,这锦衣卫,突然成了善人,想起来都不寒而栗,这些人突然做了善事,这定是别有所图了,老夫就在琢磨,这郝风楼,葫芦里卖什么药,倒是有无知百姓,竟是不辨是非,居然为这些小恩小惠,而感激涕零,这事儿,哎……历来大奸者必若忠,大恶者也必会积善,无知百姓,哪里分得清什么是非好坏,被这些歹人蒙骗,将来还不知要吃多少亏。”
杨士奇却不这样看,摇头道:“是大奸还是大恶,与你我何干?说实话,他们这时候肯出来,那也是难得,连这样的人都肯行善,其他衙门,还坐得住么?有了这个表率,却也不错,勉仁,这世上的事,并非只有好坏之分,奸恶之徒肯行善,不会有什么害处,至于将来他们如何,那是将来的事,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救人,近来朝廷是多事之秋,大家的心思,都没放在这上头,锦衣卫既然肯挺身而出,又有什么不好。罢……不说这些,那个郝风楼,据说也亲自除雪去了,这个家伙,也难怪能得圣心,大家都在玩心眼的时候,他倒是好,自个儿去为皇上分忧了,这个,你我都要学着,没有好处的。”
杨荣并不苟同杨士奇的观点,不过却不愿引起什么争执,只得息事宁人,道:“好吧,不管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哦,还有一件事,兵部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交趾神机卫人马入京,这是陛下恩准了的,朝廷呢,自该妥善安置,锦衣卫有个周司吏,三天两头来打招呼,说是这些人,身份特殊,要请兵部那边,无论如何,担待一些,还说什么必须安置在僻静处,因为操练动静大,又说他们食量大,不只饭要管饱,每日还得有鱼肉若干,这还不算,又说因为是交趾人,怕冷,初来乍到的,多有不便,得添置一些冬衣,你说说看,哪有这个样子的,噢,合着就他的神机卫金贵,朝廷还非就得像大爷一样供着他们不可,这些人,终究是南方来的蛮子,哪里来的这般挑剔。”
杨士奇倒是对这事儿来了那么点儿兴趣,禁不住道:“这神机卫,据说是许多土司子弟充任是么?”
杨荣苦笑:“是不是,又有何妨?这土司在交趾是大爷,可是到了这金陵,就什么都不是。”、
杨士奇却摇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勉仁这不是瞧不起神机卫,其实还是瞧不起那郝风楼罢了,其实那郝风楼,早已非吴下阿蒙了,而勉仁呢,却还和大多数人一样,用老眼光看人,其实这大可不必,无非,郝风楼不过是想他那神机卫多一些关照而已,这是什么难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非要和他为难?老夫说句不该说的话,这郝风楼再可恨,可是敢问,眼下你动得了他?动不了,既然不能动他,那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锱铢必较,这事儿害不着他,也掉不了他身上的肉,反而,糟他的记恨,老夫说这些,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管鲍分金、不计小节,在这种小事上使绊子,不值当,与其如此,倒还不如举手之劳,给他一点恩惠,让他惦记着你些许恩情,至于往后是你死我活还是不共戴天,那是以后的事。”
杨士奇捋着须,沉吟片刻:“所以……这事儿要办,兵部要办,你和老夫,也要亲手抓一抓,要办就办好,办妥当、办漂亮,只要是不是违法乱纪,能给方便的就要给方便,不妨这样,待会儿,我去兵部一趟,和那夏元吉说个明白,其他衙门,你来下条子。勉仁兄,不要负气,咱们是阁臣,若是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如何立足庙堂?哈……你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那郝风楼就要登门称谢了,你看,让人亏欠你一个人情,总比遭人嫉恨要好。”
杨荣哭笑不得:“理倒是这个理,可是这么做,不免被人笑作是狼狈为奸。”
杨士奇含笑摇头:“此言又差了,何为狼狈为奸?你我关心的,乃是交趾,这些神机卫的官兵,大多数都是交趾望族出身,难道给予一些优渥,都不成么?怎么就成了和那郝风楼狼狈为奸?若是有人乱嚼舌根子,那么这个官司,我倒是要和他打打看,倒是勉仁兄,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今朝已经不比往昔了,你我二人,还遭人恨呢,多个朋友,难道不比多个仇敌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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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送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