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的车轿从南宁往谅山方向去,因为中途染病,所以走得并不快。可正因为这么一耽搁,现在却是后悔不迭了。
官道之上人流如织,甚至有几处地方因为道路狭窄,有的车轱辘陷入了泥泞,于是一下子,后头便有数百上千辆大车堵塞。
那些个商贾还有随行的人员自是痛骂不已,倒是有人道:“等过了广西境内,进了谅山,道路便会好上许多,广西这里的官道一向泥泞,这里湿气重,清早起来,地便是湿的。可是谅山那儿不一样,都是用碎石铺上,再撒上泥浆,车子走得飞快。”
于是有人叹息,还有一些贩子早就瞅准了这种事,挑了茶水、糕点来叫卖,生意倒是不错。
许多商贾都是听闻了特许圣旨,又听闻了雁江关的事,便兴匆匆来的,其中半数以上是第一次来,觉得什么都新鲜,趁着这个功夫便和那些去过谅山的商贾闲聊,那些去过的也肯唏嘘:“谅山那儿才不管你是什么人,无论是做买卖还是读书的,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那里的衙门也较为宽容,只要做正经买卖,正经做工,没人理你。”
“那儿花销大,可是挣得也多,满打满算能剩下不少钱,现在侯府那边,大家都在置地办宅,在谅山没一个宅子,做买卖,人家都不信。”
“去了得兑换银票,用着方便,你别诈唬,和你说实话吧,以往的时候,咱们做买卖,一个包袱一卷,几百两银子便能背着,虽然还是不安心,可真金白银在身上,还是踏实。可是现在不同。你看你那批货物,到了谅山,少不得能兜售上千两纹银,这么多银子。你背得动么?法子也有,你把银子分成几份,让你伙计背着,可是他们若是跑了怎么办?想来想去,银票虽然只是个纸片儿,总觉得不踏实,可终究还是有郝家作保,而且这票子在那边的商家也肯收,还是兑换了妥当。”
“去了那儿最好别去酒肆里吃饭,那儿物价太贵。一桌酒菜没有几百文下不来,吓,在广东,这个钱雇半个月的短工也够了,得寻那些挂着快餐旗子的地方。那儿便宜,五文钱吃饱,十文钱吃好,若是二十文钱还送一盅酒水,送参汤。”
“那儿贵人多,不过人家不仗势欺人,仗势欺人的。衙门照样也一并会拿,绝不会故意刁难咱们外来人,偷儿也少,你瞧,若是有獐头鼠目的,沿街的店家、伙计把脖子上挂着的竹哨一吹。立即就来差人了,所以去了那儿得先花几文钱买个竹哨,挂上红绳就悬在脖子上,不过可不许乱吹的,若是差人来了人发现你是玩笑。少不得要押你去管教几日。看看,这便是竹哨,我上趟去买的,吹起来啾啾的响,顶有意思,那边人手都有一只,以备不时之需用的,遇到了盗匪,或是被大车撞了,与人发生了纠纷,受了别人的欺都可以吹,那儿到处都是警卫,穿着黑衫,拿着竹棍子,平时也不招惹别人,出了事,他们就来了。”
“还有那儿的学堂,如今开了七八个学堂,都是开蒙的,准那稚童进去入学,每月要交一百个钱,话说回来,在那儿做工的,谁家没有几千钱的进账?连婆娘都可以出去做工,就是那织坊,很是避讳的不必有什么顾虑,里头上上下下都是女人,男人不准进去的,一个月做得好也有两三千钱,所以每月拿出一百文钱出来让孩子读书写字倒是没什么,毕竟孩子在家还得看着,大人们都出去做工,谁来看护?在学堂里不但能学东西,还免得揪心。是了,还有个谅山书院,招募了许多的大儒去,不过都是交趾的大儒,嘻嘻,说不清……”
这诸多的言论都是靠着大车里孜孜不倦的谈论,听得许多人一愣一愣的,有的话,他们觉得好,忍不住点头,捋须颌首,一副正合我意的意思,可是有时候听到女子也出去做工,或是兑换银票,便忍不住嘴唇颤抖,脑袋开始有点横向晃悠了,虽然不好腹诽什么,可是心里总是感觉堵得慌,感觉这谅山,汉夷杂居的地方,果然是不通教化。
不过人群中也混杂了不少伙计,他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其实许多所谓的伙计都是跟着商队一起来的,免费给商贾打杂,为的就是跟着去谅山,眼下谁都知道谅山有活干,有饭吃,还能攒银子,年轻人都恨不得冲来,好去闯荡一番,这种人去了之后就不打算在短期内回去了,不混出个人样来便不回乡。
郑和坐在自己的轿子里,听到高声的喧哗,忍不住捂着嘴咳嗽,他万万想不到郝风楼在谅山又玩出了新花样,对这师兄,他固是佩服,可总觉得有些不妥当,郑和其实是个顶开明的人,可是显然对于这位师兄,连他都有点难以接受了。
此时,外头的人还在议论,这个说:“现在谅山已经没有农田了,许多山林都辟了出来,眼下谁还种地啊,你可知道这小小一县有多少人口?至少八十万,这还是轻的,实话告诉你,那里数百家客栈统统都是满的,眼下还出了一种客栈,用砖头搭起来,七八层那样高,丑陋极了,可是却有房间数百,有的客房就是一个通铺,七八人睡进去,不过倒也便宜,三文钱便可睡一晚,许多跟去的伙计只能在那儿屈就,等找到了工,再想办法换其他地方住。”
“唉唉……路通了、通了,快走,快走,再不走又不知什么时候会堵上。”
所有的队伍又开始徐徐启程了,整条官道如今已成了行军的蚁群,乌压压的蔓延到了尽头。
郑和的轿子也抬了起来,一路上晃晃悠悠的走走停停,有时他实在有些吃不消了,便在一个便衣护卫的扶持下出来走动几步,到了谅山县境的时候,官道果然好了许多,沿途熙熙攘攘,哪里像是荒芜的官道?分明就是闹市。
待到了谅山,郑和这一看,实在吓了一跳,只见到处都是建筑,全部是品字形的街道竟是从南到北看不到尽头,沿街的铺面熙熙攘攘,走在哪里都是喧哗,这哪里像是个县城,怕是省城也没这个样子,倒是这里和南京城有点像,当然,只是和外城的市集有些像而已,当然比不得南京城的恢弘大气。
所有进来这里的人都是新鲜无比,东瞅瞅西看看,总觉得这里和大明其他地方似曾相识,可是又有些不太一样,熟悉而又陌生。
郑和眼下却没兴致在这里闲逛,自己寻了个茶肆坐下,拿着手巾捂着口叫了一些茶点,而后命人前去侯府知会。
过不多时,竹哨声便响起来了,紧接着便有许多人进来,为首一个,便是郝风楼,郝风楼一身宽大的便服,头上还戴着斗笠,进了茶肆,许多警卫也蜂拥进来,不理会茶肆里其他人的目光,郝风楼的眼睛落在了郑和的身上,旋即他笑起来,快步上前,便要给郑和一个拥抱。
郑和连忙侧身躲避,咳嗽几声:“师哥,咱家病了,病了……”
“病了?”郝风楼皱起眉,连忙和身边的人低语几句,那人飞快去了。
郝风楼挽起他的胳膊,道:“走,先去侯府,我命最好的大夫来看看,咱们有日子没见,我这做师兄的,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郑和受不了这个热情,他岂不知郝风楼如今是他乡遇师弟,心里着实高兴。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茶肆,随即便上了车,快抵达侯府的时候,郑和咳嗽的厉害,无奈何前头的路又堵了。
郝风楼只得搀他下车,一看,才知道前头许多运沙石土木的车子占了路,有警卫要上前去驱赶,郑和却是摆摆手。
他左右张望,老远便可看到那侯府的轮廓,依山傍水,前头是一片平原,占地不小,新砌的院墙有两丈多高,即便这样,还是掩不住里头的亭台楼榭,这侯府前头,却早已以品字形修了许多的道路,道路里的空地,地面已经找平,都在大兴土木,一眼望去,方圆十里,竟是数以万计的人在忙活,道路上,无数的大车在来往,运来木料和砖石,郝风楼在旁忍不住道:“师弟,这儿在建房,嘈杂了一些,灰尘也多,既然车子过不去,你既是病了,我命人抬你去。”
郑和却是苦笑的看了郝风楼一眼,今日所见所闻,实在让他震撼,可是现在,他又不知该说如何是好,只是道:“无妨,咱家本就是劳碌的命,天生伺候人的,哪里有这样娇惯,我们一起走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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