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潼关到夹山道二百多里的战场上,一路随地可见被曹军丢弃的兵器、旗幡和倒在血泊中的曹军尸体。
这一仗里,尽管典韦以命相搏,三千死士全部陨落的代价拖住了马超等人,甚至迟缓了吕军步卒的追杀进度,可根本挡不住马腾带的骑兵。
而且,玩起谋略来,马腾可能会被庞统当成了个孩子娱乐,但对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局势的把控,却是实实在在十几年戎马生涯沉淀下来的经验,不容置疑的。
在瞧见曹军后头的步兵后,他并不急着斩杀、俘虏,而是让程银、满宠等人各领骑兵进行块状的切割,为的就是让这些曹军脱离与前头的联系,陷入惶恐不安之中。
效果其佳,仅凭着手头上的五千骑就留下了两万多的曹军,这还是因为遇着了许褚、张合等人拼命阻挠的情况下,否则只怕一多半人都会被挡在夹山道外。
等到后方的步卒赶到的时候,基本就是到处的抓俘虏了。
光是从夹山道口这里带回去俘虏,遇着抱有侥幸心理要逃跑的,往往就是被当成了猎物一箭撂倒。
这个过程里,吕布只是骑着赤兔马,漠然的看着,心里有些恍惚。
此战过后,中原终于可以大定了,脑海里升起一块版图,青、幽、并、冀、兖、豫、徐、司八个州了吧?
再加上张绣去了西凉,江东不足为虑,这凉、扬二州迟早是囊中之物。
换言之,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拥有了十州之地,天下虽未彻底大定,可是留给曹操、刘备和孙策的用武之地已经不过是益州、交州和荆州三地罢了。
其实真要是论疆域的大小,这三个地方加起来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大汉版图,问题就在于这三个地方里平原地带稀少,要么水系太盛,要么山峦众多,耕地、百姓、士人各方面的条件跟自己都无法媲美。
人在高处的时候,往往容易会更容易想起苦难时期的自己。
从九原走出来的时候,他只是希望能在丁原麾下做个前锋大将便是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了,后来到了京畿之地繁华迷人眼,确实一度迷失了自我。
毕竟,连最开始时候愿意瓜分家产给部下的董卓都被京城的纸醉金迷生活腐朽到骨髓里想要讲汉廷收为囊中之物,又何况是没有见过这般繁华的吕奉先。
只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打下这么大一片的疆土,倒是有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从前行差踏错,现在的吕布反而觉得应该更加的谨慎一些,因为在这条路上,董卓、袁绍、曹操都倒下去了,他并没有觉得这些人都是腐朽的枭雄。
相反的,因为都与他们有过接触,吕布心里明白这些人本身是拥有大志和才华的,他们或许是因为一时的糊涂,或许是因为做错了一个选择,最终都饮恨在了胜利前夕。
吕布看着眼前自己的部曲押解着曹军俘虏往潼关方向而去,满宠、马超、庞德他们在指挥,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了一股不安。
就连赤兔马都高亢的嘶鸣了一声,吕布轻抚着它的脑袋,轻声道:“老伙计,是不是走的太远了,你也累了?
没事的没事的,等到与允文会面了,我们的心都能安定下来。”
他在感慨世事如棋,而指挥着部曲收拢俘虏的马超趁着间隙跑到了马腾身边,邀功般道:“父亲,我亲自拿下了典韦,前方又抓获了曹军如此多的俘虏,这回温侯对我们马家的信任你应该不用再担心了吧?”
马腾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马家的路还远着,用不了多久,温侯将坐拥十州之地,治下文臣武将何其之多,我们想要在暗流涌动中站稳脚跟,仅凭这点功勋是不够的。”
“还不够?”
马超有些诧异,咱这不说泼天之功,当也算得大功一件了,“我还想趁着温侯高兴,请他指点枪法呢。”
“万万不可!”
马腾当即拒绝,肃目道:“你勇武过人,在温侯之下自是利器,可若是独自领兵在外便容易让人忌惮,还想在武道上更进一步,岂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说到底马腾还是觉得马家人在吕布心中分量不足,马超当然听的出来,叹道:“那孩儿岂非难有增益。”
马腾扭头看了一眼远处风中昂首的吕布,轻笑了一声,“却也不会,伱想让温侯指点就必须让他由心的把你当成自己人。
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倾囊相授。”
虽然马腾对于自己傻儿子的武痴行为有点不屑,但进入吕林核心这一点,父子二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从前,马腾倒也没有这般的执着,自从曹操施了离间计后,他便心下担忧起来。
本质上说,吕布起疑的原因还是忌惮,将心比心,对于一个会被忌惮的部下,最终都是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如何让温侯拿我们当自己人呢?”马超请教道。
“这一点我已经有了安排,你且稍待便是,此事若成,你再去请教温侯,想来他不仅不会拒绝,还很可能倾囊相授。”
“当真?”马腾说完,马超眼前一亮,不说倾囊相授啊,光是学会他打典韦那一手就受用无穷了。
“父亲何时骗过你?”
马腾笑了笑,随后扬额,“去忙吧,这段时间在温侯面前表现的积极些。”
“明白了!”
看着马超策马离去,马腾长叹了一声,他明白一个道理,置身其中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吕布的疆域越来越大,治下内斗争权的暗流也会越来越汹涌。
纵然是挂了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的身份,还立下了一些功劳,但终归双方血战过一场,就凭这一点马家就输给其他人不少。
所幸自己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方向,到时候还是可以联袂唱上一出好戏的。
他再次扭头看了一眼吕布的位置,感慨道:“或许,我们都一样,不过是被命运裹挟的可怜人罢了,又有多少事情可以从心所欲。”
许昌城里,近来是风声鹤唳的,各种谣言漫天的飞舞。
先是曹洪收缩了泰山郡和谯郡的兵马回来,同时驻扎在白马城的几万大军也回来了,并且兖、豫二州的百姓开始被驱赶着向南而去,很多人都猜测曹操在司州战场必然非常不利,看来迁都只在朝夕之间了。
这也不是空穴来风的,曹昂亲自指挥,先是派出了三万兵马名为保护,实为督促那群百姓迁向荆襄之地,再者,也联络各大世家准备启程的事宜。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节,还是有人抱有侥幸心理的,觉得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只要没到那一天,一切皆有转机。
百姓们迁走那是身不由己,官府说迁就必须要迁的。
但世家子弟们大多是不愿意走的,他们经过了多年的土地兼并、文化垄断,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早就扎根深壤,可不是一句话说走就能走的。
最糟糕的情况无非就是在朝为官的那些人跟着一起离开,但家业是不能动的,所以族人还得留下。
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一个极其不利的局面,入仕者在敌对方,根基却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危险指数是可以预见的。
一如当初袁绍麾下的辛家兄弟、郭图等人一般,他们是河南人,但因为跟了袁绍后家族就一度的被曹操打压。
要知道,那个时节里还是袁绍做大的时候,曹操尚且敢搞点小动作,眼前这吕布可是挟滔天之势,他如果想要动手,可用不着像从前的曹操那般缚手缚脚。
所以,如果有可能,朝廷之上的士人其实都不愿意离开的,尤其是体量最庞大的颍川士子,定都许昌让这片汉代奇才辈出的土壤得到了近水楼台的肥沃,如今再看,却成鸡肋一般。
当然了,他们还是会愿意离开的,理由只有一个,天子在曹操手上。
不管怎么说,天子就像是曹操与吕林之间的一道缓冲屏障,他们可以说自己是效忠天子,而非曹操,你吕布总不能这般蛮不讲理的对帝党忠诚动手吧。
这也算是站在了道义之上,虽是心里不安,也有了一个安慰。
相比于他们的忐忑,真正的帝党派系可就乐疯了。
因为在他们的心里,这天底下的恶人除了董卓就是曹操了,噢对了,还有一个公然篡位称帝的袁术,其他的诸如袁绍、吕布、刘备那都是真正的扶保汉室的忠臣好吧。
刘协甚至因此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真是希望吕布能把曹操斩杀在司州,那才是祖宗保佑呢。
虽然最后确实等来了曹操兵败的消息,但曹操本人并没有死,他是先渡黄河而下,又在夹山道里与大军汇合,现在正领兵往东撤回。
一旦他回到了许昌,自己将不得不再次被时代的洪流推搡着向前,是不是许昌已经不重要了。
“陛下,陛下,大喜啊,祖宗显灵啊!”这一日,方才退朝,董承就借着朝会的契机来到了刘协寝宫密见。
“何事让爱卿如此高兴?”
看着须发中带白的董承高兴的合不拢嘴,刘协本能的感觉定是自己逃出生天有望,同时又条件反射的朝外张望,做了个‘嘘’的手势,“爱卿此来可有人察觉。”
董承先是关上门,随后上前解释道:“陛下放心,眼下曹昂带兵向西而去接应曹操,加上先前派出裹挟百姓南下的军士,许昌城里的防卫松懈了很多。
更何况,现在朝堂之上人人自危,顾不上我们这头。”
听到这里,刘协才算长舒了一口气。
也对,从前的时候,董承想偷偷见自己一面可不容易,有事甚至还得借着年中的几次大祭,在太庙里才能见上。
像今日这般青天白日就能密见的机会实在是少的可怜。
没法子,曹操的那个大儿子曹昂也不是省油的灯,盯的可严实了呢。
“如此甚好,爱卿方才所说的大喜是谓何事?”身披黑色蟒袍、金丝纹龙的刘协没有半分天子威严,更像是个被关押的犯人听到有机会越狱时候的心情,眸光灿灿。
“陛下,微臣今日收到了一封密信。”董承的心情显然是好的不行,卖起了关子。
“密信?”
刘协眉头一沉,问道:“可是吕布的密信?”
“算是吧,是林墨派人送来的。”
董承说完,刘协一怔,连忙道:“可是吕布的女婿,林墨林允文?”
“正是此人!”
林墨的名头,刘协自然也是听的多了。
事实上,这个名字说是在大汉十三州如雷贯耳也不过分。
世人皆知吕布是在穷途末路之际遇上了林墨,这段因缘际会的巧合反倒是促成了一段佳话。
岳父是睥睨当世的神将,女婿是算无遗策的奇才。
只是,他林墨的名头固然是响亮,但刘协总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太远了一些,董承突然说起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他说什么了?”
看着刘协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董承解释道:“那密信微臣已经烧毁,毕竟许昌城里曹贼的耳目众多,此信又关乎陛下重整朝纲,不敢大意。”
“自然,这是自然。”
刘协欣慰点头,不愧是国丈,做事就是谨慎,“那他信上说了什么?”
董承先是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随后靠近几分,用细若蚊虫的声音道:“教给我们如何摆脱曹操的掌控!”
嘶~
刘协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话可当真?”
董承先是重重点头,随后从一旁的台案上取来帛布与毛笔,在上面描绘出了一条路线,并且将林墨的计划如实转述。
整个过程中里,刘协都是激动的双手颤抖、双眸瞪大的,听到最后,更是呼吸都有些受阻般浑身战栗,“这这这真的可行吗?林爱卿此计确实可行吗?”
“陛下放心,微臣细细斟酌过了,如今曹操大败,中原是呆不下了,唯一的去处也就是荆、益之地了,眼下将百姓南迁不也是印证了林墨的猜测吗?”
董承说完露出一抹深沉的笑,也让恍惚不能自已的刘协有些清醒过来。
或许是因为常年阴郁于被曹操控制的命运,刘协的眸子很快又黯淡下来,焦虑道:“此事,此事会不会是曹家人的诡计?”
“陛下何出此言啊?”董承脸色大变。
“朕且问你,这林墨的信是如何到爱卿手上的?”
董承怔了怔,回答道:“是徐州笮氏商会的人主动联系的微臣,陛下知道这许昌城里也是有笮氏商会的商贩活动,信上也有兰陵侯的落印,应该不会假啊。”
“可是.”
刘协表情越发不安,“爱卿想想,我们是昨日才收到曹操的败报,那还是走的八百里加急,林墨在徐州一带,用的商道传信,那速度自是要慢上许多的,难不成他提前就预知了曹操的败局?”
该说不说,刘协的小心谨慎也不是没来由的,这个时间差其实是很不合理的。
司州在西,徐州在东,再怎么着肯定也是自己先收到曹操的败报,而他的信反而能跟曹操的败报同时抵达,这就不合理了啊。
刘协有理由怀疑,这是曹操想在迁都之下做出的一次清缴行动,钓鱼执法。
董承却是笑着摇头,“陛下,这件事其他人或许办不到,但林墨可以。”
“爱卿何出此言?”刘协蹙眉问道。
“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话,天纵奇才林允文,一人可当百万军啊。”
“知道,是曹操对林墨的夸赞之言。”
董承点了点头后继续道:“吕布之所以能从一个末路的将军走到今日,可是全然仰仗了林墨,坊间传言,林墨懂得六丁六甲之法,能驱役鬼神,预知未来,是千百年不遇的旷世奇才。
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当年的安丰大战,林墨身在彭城却能千里用计助刘备破曹操,足见其人确有鬼神不测之术。”
这个年代的人对于鬼神之说可是深信不疑的,便是身为天子也会在每年秋冬两祭的时候带着图谶去太庙祈福。
要说有人窥得天机,却也不是不可能。
刘协走到厅中间,来回的踱步,好一会才停在董承面前,一字一句道:“如此说来,爱卿以为此事可行?”
董承重重颔首,“只待陛下首肯,微臣便可暗中联络潜伏的忠臣。”
历史已经改写,那群原本应该死在反曹行动中的核心力量并未消失,如是种辑、吴子兰、王子服、吴硕等人,这些人中,甚至有在御林军里任职的。
一旦联合行动,这次的计划成功得手的概率还是相当高的。
这些年来,其实刘协不是没有想过搞一次联合的行动,奈何一直都没等到合适的机会,而且这样的行动怕是只有一次,身边喊着忠于汉室的大臣太多,可真正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的却只有那么几个。
非是有绝对把握,刘协根本不敢贸然尝试的。
眼下,林墨送来的这封信让他看到了逃出虎口的机会,而且根据董承的转述,这件事成功的机会也非常大,不仅有外部力量配合,还有接应的人,怎么想都觉得值得放手一搏。
“朕已经等了太久了,决不能错失这次良机,爱卿,你放手去准备吧。”刘协攥着董承的手,微微发颤,就连腔调都变了声。
也难怪他这般激动,从登上皇位开始,先经历了董卓,又遭遇了李傕郭汜,最后在曹操手里一待这么些年,这个天子从来没有一天真正的治理过国家。
董承也激动的泪目,“陛下放心,微臣便是肝脑涂地也不负所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