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琦看着萧琼出场,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来。
“我的世子二哥,你休想拿到今日文魁。林启可是我请来的,就为了看你吃瘪。”
林启看着萧琼的架势,也不禁屏息凝神。
来江宁以后,他也听说过萧琼的文名。此时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萧琼想的却是这个出场的时机最是恰当,既不太早,又不压轴,很适合自己的身份。
这样的想法不足为人道,他在场中站定,便开口吟道:
“千载运,宝业正遐昌……”
众人一愣。
这首词,听起来确实平平仄仄,律韵极佳,但也太……
萧琼却还在吟诵:“精忠达,飚轮祥格昭彰。回羽旆,驻雕辇……”
场中诸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歧王世子文采斐然,不负盛名啊,一首词作得花团锦簇,极是好看。
可惜却是一首马屁词。
这大梁江山,盛业遐昌,文成武德,开疆扩土,盛世清平。
要都像你这样写词,大家伙也别开文会了,回去城里夫子庙拜一拜,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好咧。
琅琅声中,萧琼已念至最后一句:
“恩覃群品,庆均海宇,圣寿保无疆。”
场万籁俱静。
马屁精!白瞎了那么多年的书!
这里是江宁城,古建康城,魏晋以来皆是风流狂士,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马屁精?
圣寿保无疆,呸。
但这些憋着想要骂萧琼的士子,嚅了嚅嘴,终是没有骂出声来。
“好词!”
突然,一阵寂静之后,江宁府推官施明大声赞道:“庆均海宇,圣寿无疆。此词……极好。”
紧跟着,江宁知府范鹏程颔首称赞道:“不错,此词极是不错,可为今日魁首。”
他两人说完,一时间却也没什么人搭话。
萧琼本来就没有朋友,在场的多是有自认为有风骨的读书人,也没人会因为他歧王世子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示好,反而怕夸了这词会被人戳脊梁骨。
但知府大人和推官大人都夸了,总不好再站出来反对。
场面便这样僵持下来。
还是范鹏程转头看向魏渠公,笑问道:“魏老先生如何看?”
魏渠公神情一直都是淡淡的,他向林启随口道:“林小子,再作一首吧。”
在场的读书人心中纷纷松了一口气。
让林启再作一首,确实好过就此盖棺定论。
不然到时候,人家作序铭记这场盛会,就是诸贤共论诗文一日,最后选了一首马屁词作魁首。
传出去,大家伙颜面何在?
人家定会说,我们江宁才子只会拍勋贵马屁。
但林启还能作出胜过萧琼的词来?
萧琼此词,立意虽然……虽然祥瑞,但词才确实是极佳的。
林启要怎么胜他?
却见林启也不推让,缓缓站起走到场中。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下一刻,他开口吟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第一句出口,魏渠公猛然站起。
此时,从树林的间隙间望去,还能看到孙陵岗,那里正埋葬着吴帝孙权。
而今日这大梁朝,西有夏、北有辽,皆虎狼之邦。何处有英雄如孙权谋,西拒黄祖、北抗曹操,战功赫赫?
魏渠公想到这些,忍不住便回想起家国百年的期盼,回想起他父亲魏太傅临死都放不下的那些事……
却听林启接着吟道: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好!”
林启转过头,看到这个六旬老者正用一双老眼定定看着自己,眼中已然含着的泪。
不知为何,这双浊泪老眼让林启有些心软起来,他张了张口,后半阙词终究便没有念出来了。
在场的众人却已被这首词震摄住,一时也无人催促。
唯有魏黑崽听得一头雾水,捅了捅黄习,问道:“他们这都是怎么了?”
“被林大哥的词吓住了呗。”
“什么意思?”
黄习看着魏黑崽求知欲极强的脸,叹了口气,道:“林大哥这首词,把杨老将军北伐比作刘裕……”
“刘裕是谁?”
“刘裕是代晋朝自立的南朝宋武帝,词中‘寄奴’便是他。他要出征北魏,便如现在我们大梁要去打辽国。明白了?”
魏黑崽摇了摇头:“不太明白。”
黄习翻了白眼。
他也懒得理魏黑崽,转头向林启看去,等着他将后半阙念出来。
却是等了好久,林启也再不吭声。
“怎么不念了?”
人群中终于有人嚷了起来。
林启拱了拱手,道:“抱歉,此词还未填完,诸君见笑了。”
魏渠公一听此言,却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别人还未明白,他却是明白的。
历史上刘裕要伐北魏,尚末出兵便已病逝。其子刘义隆北伐,贪功冒进,大败而归,被北魏太武帝拓拔焘乘胜追至长江边。
此词先颂刘寄奴,后必言刘义隆之败。
以古比今,此词后半阙必是悲观苍凉之意!
偏偏这场中诸人,唯有林启是与辽国上将交过手的。
偏偏这林启,与自己所见相同。
“果然,你小子也是不看好此番伐辽啊。”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自己风烛残年之躯,依旧心忧国事,想着一百年来梁朝终于北伐了,自己总要做些什么,因此有了今日这场文会。
在林启这首词之前,所有人都在歌功颂德。好像杨复还没出燕门关,大梁便已打了胜仗一般。
但,自己心里明白。
此时伐辽,确实是准备不足、贪功冒进了啊。当今皇帝与历史上刘义隆何其相似。不,甚至还不如刘义隆。
以弱伐强,犹能不败?
正是因为心里明白,所以林启那首“钟山风雨起仓皇”之后,自己又要再让他作一首。
呵,现在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又能如何?
魏渠公想着这些,眼中蓄着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淌过他那张皱纹深邃的老脸。
林启这词,犹如压在魏渠公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失去了那一丝侥幸。
他忽然仰天长笑起来。
“哈哈哈……宜将剩勇追穷寇,这梁朝上下,是自欺欺人之辈!你这后半阙词确实是不念为好,不然在场诸人,都沦为笑柄!”
“哈哈哈,都是笑柄……”魏渠公大笑着,转身便向山下走去。
一时也无人敢拦。
唯有远远的,能听到他长歌当哭的声音。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