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峰一听,颇有些意动。
他向来就不喜拘束,对世道也早有不满,今夜又被观察使的人马破家追杀,此时听严虎一说,心下登时觉得这个提议很诱人。
但他还是先抬眼向林启看去,目光里的意思却是:你来作主吧。
林启今夜听王二栓提过‘永兴军路经略使’这几个字,当时他气愤周婶之死未曾在意。此时再听严虎提起,不由心下一动。
他忽然记起自己重生时,那个杀手身上带着的信封之上,分明写着‘大梁永兴军路经略使亲启’。不由心中暗自思忖,总不成这自己和这林经略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但除了找到江茹,别的事他实在不愿多掺合。
于是林启面上不露声色,向严虎淡淡一笑,礼貌地说道:“严将军美意,我们心领了。可惜,我们这些人窝囊惯了,干不了这等大事。”
严虎是洒脱之人,也不多做纠缠,朗笑一声,道:“无妨,等他日严某势成,再来请诸君。哈哈,今夜一见已是欢喜,刚才是严某冒昧了。”
林启见他神情坦荡,不是作伪,心下暗松口气。
徐峰听他拒绝,虽有点遗憾,但他一向最信得过林启,便不再多言。
颜怀却是向严虎问道:“严将军真是好汉,就是……能不能把卢大人放了?”
严虎挑眉道:“这狗官,严某要杀来祭旗,却是放不得。”
“但卢大人是位好官,且与在下有恩……”
严虎还未说话,万渊已笑道:“颜公子说卢大人是好官?倒是颇为有趣。”
颜怀正色道:“据我所知,卢大人为官清廉、行事正派……”
万渊笑道:“你看人的眼光却不怎么好,且这么说吧:这河东路的官,十个里面,我杀八个,或许会漏杀一个贪官,却不会冤枉一个好官。”
颜怀指着万渊道:“你这可就过于偏激了。”
万渊径直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丢到颜怀手中。
“你自己看吧。”
颜怀就着火把的光,翻开那册子看起来,脸色不禁一变。
万渊负手而立,侃侃而谈道:“隆昌二十四年,辽人袭扰大同,掠夺百姓、财物。大同团练使唐旋,杀良冒功、慌报军情。卢培收其贿赂三千两,为其奏写捷报;隆昌二十五年,他升至太原通判,时逢大旱,卢培与太原官员瓜分赈灾粮三十五万石,贱卖与李平松;隆昌二十七年,他收李平松贿赂一万两,贬岚县县令,助其私开铁矿;隆昌二十八年……”
颜怀一脸铁青,拿着册子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绑在柱子上的卢培亦是浑身发抖,他被捂着嘴,只好呜呜大叫。
颜怀愕然道:“那今夜,他为何救我?”
“李慕之投了祝圣哲,于卢培而言,便是断了财路。再者,你是相州刺史颜恪胞弟,救你,也多一份恩情嘛。”万渊淡淡道。
颜怀再抬首,已是一片茫然。
他出门游历至太大原境内,深感所识之官宦如祝圣哲、卢培者,个个一身正气,举止巍巍然有圣贤之风,亲谈有长者之范。但今夜所见,却个个道貌岸然,难见其中真面目。
他往日读圣贤书,心中所积之向往,在这一夜里,一次一次被摧毁,原本清澈的眼中不由罩上一层薄雾,喃喃道:“十停杀八停,则不冤枉一个好官?这河东路,真的糜烂此至?”
万渊挽袖一指台下两千将士,昂首慨然道:“莫非如此,我辈何必高举义旗,为天下唱?”
严虎仰天大笑:“好一个为天下唱!”
说罢,他手中长刀一扬,一颗人头滚滚落地,柱子上绑的卢培便成无头尸体。
下一刻,严虎长刀指天,高声道:
“先昭帝庶子萧畋,鸩杀昭皇帝,篡夺其位,矫托天命。此慢侮天地、悖道逆理之大罪。又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冤系无辜,妄族众庶。
时有永兴经略使林述,英才俊伟,翊卫四方,志安社稷。却被以非罪,弄戮在口。至令满朝流涕,士民伤怀!
呜呼!蒙恬之冤死,李广之不作。
至使夏、辽虎狼之驱入,其死者则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幼孤妇女,流离系虏!故攻战之所败,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
此萧畋之大罪也。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天下昭然,所共闻见。
今略举大端,以喻使民。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举武扬威,并匡社稷。此乃男儿肝脑涂地之秋,壮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
夜风将严虎掷地有声的话语传得远远的。
山呦间寂静了片刻之后,突然,山呼海啸的嘶喊声震天而起。
“愿随将军荡平天下!并匡社稷,同指河山!”
林启在高台之上举目望去,亦觉心中澎湃。
台上徐峰与台下保安队诸人亦觉一片激荡。卫昭更是一脸向往地握住拳头,在空中狠狠一挥。
“并匡社稷,同指河山!”
却是颜怀愣了片刻,从惊骇中清醒过来。随着他们高声喊道。
林启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意思分明是:
你凑什么热闹,捧场也没有这么捧的!
山呼海啸之中,严虎向林启等人一拱手,道:“后会有期!”
说罢,他纵身一跃,稳稳落坐于马背之上。一挥鞭,骏马长嘶,呼啸而去。
两千战士纷纷上马,一时间,如流水退去。竟是整齐有序,令行禁止。
万渊却未走,看着林启笑道:“林公子此来,是为了祝圣哲吧?”
林启点点头:“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在你手上。”
万渊道:“确实如此。但暂时还不能将他交给你。”
林启目光渐渐转冷。
万渊泛起一丝苦笑,道:“我与周婶相识多年,朔风客栈亦对老夫意义非凡。若论报仇之心,老夫不下于你。但祝圣哲暂时却不能动。”
“无非是他给你们开了拒绝不了的条件罢了。”
万元只好再解释道:“是也可以这么说,此人临危知变通,确实是个人物。你们年轻,行事没有忌惮。但老夫不同,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方方面面要考虑的事情多。这样吧,我答应你,总有一日必将手刃祝圣哲,为周婶报仇,替徐东家出气,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