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关试卷都是靠主考官一言而决,总量也不会太多,所以不像乡试、会试那般程序麻烦,放榜速度一般都不慢。
成化十四年在淳安县举行的这次道试结束几天后,就在县学考场外放榜了。
前来看榜的人远比县试府试多,不但有参考童生、家人和看热闹的,还有很多职业看榜的人。
所谓职业看榜人,都是团伙作战,少的十几人多的几十人。有负责挤进圈内看榜的,有负责在外围手持笔墨和红纸的。
一旦出了名字,看榜的人就将人名告诉执笔人,然后用红纸写下报喜的文字。然后便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在各条道路上交替接力,一路将报喜大红纸送到中试之人的家中,然后讨赏钱获利。
道试结果可是要出秀才的,这可是正经的功名,当然会有很多人来趁机渔利。
几声锣响,两行小吏杂役从县学大门中鱼贯而出,在众目睽睽下将榜文张贴在了县学照壁上。
随即人群蜂拥而上,抢占有利位置去看榜,榜文下一时间人头攒动。这个时候,方应物也在现场,但是他并不着急向里面乱挤,作为一个有把握有底气的人,不差这片刻功夫。
人群太乱,挤挤撞撞的方应物站不稳,皱着眉头又向后退了几步。却不料也碰到了别人,回头看去,原来是老竞争对手吴绰吴公子,一路纠缠着从县试杀到了道试。
方应物心情不错,看到吴公子还觉得很亲切,微笑着点点头。若能同案进学,也是一种缘分啊。
但那吴公子脾xing不改,像个骄傲的小公鸡,扬起头只管去看榜文方向。他家有下人去里面看了,他在外围等待消息。
不多时,却见吴公子书童兴奋的从人群里钻了出来,高声叫道:“中了中了!是案首!恭喜少爷进学!”
不过吴公子很淡定,表情比方应物更理所当然。
方应物不由得连连侧目,这吴公子还挺有真本事。本次道试提学官李大宗师还是比较标榜公正的,在瞩目的案首位置上应该不会玩花头,吴公子能夺取案首第一不简单。
又想起府案首也是他,那么看来这厮手头功夫很过硬,不愧是本县第一大科举世家云峰吴家派出刷榜的jing英人物,果然非同凡响!
对于有真实力的人,方应物还是要佩服的,他不至于见了比自己有本事的人就嫉妒。
连夺县、府、道三关案首也是一种三元,若不是自己横空出世,硬是抢走了县案首,吴公子岂不就要连中小三元?
大概吴公子也想到了此处,望向方应物目光不太善,但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如何骂人,只好扭头对书童说:“方朋友的名字可曾在榜上?”
书童答道:“只在第一位看到了少爷名字,便没有往后面看。”
“你再进去看看!”吴公子轻喝道。
小书童苦着脸,只好又杀入人群里,拼命着向前挤动。又过了一会儿,他杀出了出来,气喘吁吁禀报道:“回少爷,一共五人上榜,第二个名字就是花溪方应物。”
吴公子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点,撇撇嘴道:“县案首原来只能是第二么”
面对毫无杀伤力的讥讽,方应物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打算和他计较。反正自己秀才功名到手,成了堂堂正正的士子,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这次大宗师也真够严厉,居然只放了五个人过关。
他对吴公子无言的拱拱手,就要离开。这时却有几个人边走边议论,经过他们两个身边时,几句话飘进了耳朵里。
“名气那么大的方应物居然只是第二,啧啧。”这是yu言又止党。
“听说方应物似乎是商相公的关门弟子,许多人都看好的,怎么连第一也拿不到,莫非考场上发挥失常了?”这是天真纯洁党。
“案首是云峰吴家出来的,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云峰吴家,所以你懂得”这是故弄玄虚党。
“你们懂个屁,传言说大宗师是万首辅派来的,当然不会给商相公的关门弟子好脸sè。若不是方应物实在刷不下去,只怕根本上不了榜,但案首是没有了,倒是让吴家人捡了一个案首。”这是深谙内幕党。
“对,你看榜上写的清清楚楚。第二名方应物是补一等禀膳生员,而案首吴绰只能充当二等增广生员。这说明吴绰答题不如方应物,里面明显有猫腻。”这是细节分析党。
几人七口八舌的议论着走了过去,吴绰吴公子脸sè已然黑了下来,黑的就像乌云。
他这么努力勤奋,为什么别人没有认为他实力出众,靠着真本事力压方应物才得到的道试案首?他的成就和是不是吴家有什么关系?和大宗师偏向有什么关系?
至于禀膳生员和增广生员,那是方应物瞎猫碰到死耗子!大宗师只出了chun秋和礼记题!
方应物正好治chun秋,所以能默写并答题;而他不是专攻chun秋礼记的,所以只能依赖自己涉猎广泛和强大的基本功底,勉强靠着印象答题,但默写是肯定不行了!
而名次是靠着四书题排列的,和五经题无关,这帮愚民怎么什么都不懂也敢乱喷!
吴公子悲愤委屈的想掉眼泪,不知该去对何人倾诉。
方应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拍拍吴公子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全世界。
些许市井流言不足为虑,你还年轻,不要太将这些毁谤放在心上。来ri方长,我看好你,下次为本县再夺回浙江解元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对方同学的吹捧,吴公子不领情,得到案首的喜悦顿时无影无踪,气咻咻的甩袖走人了。
方应物回到了住处,也就是项成贤宅子里。洪松和项成贤这一对都在厅上坐着闲谈,看到方应物进来,不约而同齐声问道:“第几名?”
方应物苦笑道:“二位兄长不问是否上榜,只问名次第几,就这么敢肯定在下能中试么?”
项成贤打趣道:“考试前两天,能偷偷进县学和大宗师密谈的人,能不中榜?”
洪松耿耿于怀的叹道:“风气不旧,人心不古,我不知道该偏向方贤弟还是该坚持道义了,吾将上下而求索兮。”
项成贤扭头紧张的叮嘱了一句:“洪兄千万别跳河。”又转过去催问方应物道:“到底是第几?”
方应物答道:“第二,案首是云峰吴绰。”
“那也不错,吴绰为案首也是挺可喜的。另外,难道大宗师真的补了你当禀生?”
“是的,榜上写明了。一共五人上榜,都列出了进学后的等次。”
项成贤和洪松都是优秀禀生,但他们没有方应物这种才进学便登顶的机缘,都是考了两三年岁试才爬上来的。听到这里,两人便拱手道:“恭喜方贤弟,以后就是同学了,下次乡试我们要三人同行了!”
但洪松又忧心忡忡道:“县学禀生只有固定二十个名额,去年方前辈中了解元,才空出一个名额,有不少人对此虎视眈眈。这次方贤弟因为大宗师插手,直接成了禀生,只怕县学里有学霸不满了。”
“学霸?”方应物愕然,一股熟悉而亲切的味道扑面而来。
上辈子在学术界经常听到学霸这个词,他的老师也勉强算是其中一员,而方应物也是朝着成为学霸而不懈努力的。但回到了大明朝,这年头也能有学霸这个词么?
“你也要进学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愚兄提前给你提个醒。”项公子语重心长道:“县学是分成两大社团的,分别是东社和西社。”
方应物继续愕然,社团?这年头也有这个名词么?他是要进县学还是混黑道?
项成贤继续道:“东社就是来自我们锦溪和云峰、赋溪等县城东边这里的,西社是来自县城西边威坪、蜀阜、小金山、慈溪等地方的。这回我知道西社那边有个老学霸想要这个禀生名额,你小心为是。”
方应物疑惑道:“难道东社就没有学霸么?”
项成贤语塞片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已经是禀生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洪松不屑道,仿佛项公子不在身边似的:“这些学霸殊为可恶,也不求上进,只靠着年资深在县学胡混,专门在考试、贡生等时候上下其手,赚一些黑心钱。
但方贤弟你放心,进了县学有我们东社照看,不会叫你轻易被欺负了的。”
方应物万分苦恼,“在下好像不属于东社啊。”
项成贤笑道:“方贤弟若有志气,不入社也不是不可以,愚兄我并不在意。但是如今这世道,文人结社渐渐成风,还是顺应下风俗的好。”
方应物叹道:“在下出自花溪,花溪在县城之西,入东社岂不名不正言不顺?”
项成贤大笑道:“你心思真多!你入了东社才涨吾辈士气!”
方应物也笑道,“不过两位兄长放心,学霸我是不放在心上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若想拿我树威风,一时三刻之间立即让他垮掉!”
洪松摇摇头,劝道;“方贤弟还是不要太小看别人好,进了县学你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