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蒙德并没有对这句话追根究底。他在埃德和伊斯被佩恩留住时自顾自地赶回斯顿布奇,还顺便邀请了约克:“要来我家吃晚餐吗?今天有红酒炖牛肉。”
约克立刻就反应过来,所谓的“我家”,是指娜里亚家,头不受控制地就点了下去。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湖边,埃德突然也有了点焦急——红酒炖牛肉,他也很爱吃的呀!
佩恩轻声笑了起来:“我恐怕要耽误你们的晚餐了……但的确有事需要你们的帮助。”
“其实并不需要我吧?”伊斯指指自己,并在佩恩稍稍迟疑时开心又干脆地告别:“再见!”
埃德看着变回冰龙无情地飞走的朋友,眼中充满被抛弃的失落。
但他总不能为了红酒炖牛肉就拒绝精灵王的求助……即使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
他们骑马返回格里瓦尔,林间枯叶簌簌,哪怕进入了精灵的领地,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不见腐朽与凋零。
他看见好几颗枯萎的老树,嶙峋的枝干在湛蓝天空切出碎裂般的痕迹。
“我们不再试图控制它们的生长……原本就不该控制。”佩恩,“现在这样,才是最真实和自然的模样。”
埃德点头。阳光能照在林间更多的地方,林木茂盛之处也不再阴暗,带着一身斑斓花纹的花豹藏在尚未落尽的枯黄树叶间,如果不是垂下的尾巴突然甩了甩,他可能都没法儿发现。
这里毕竟是南方,其实大部分树都还是绿色。但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之中,多了深深浅浅的红与黄,并不见枯败,反而像是盛开在秋日的花朵。
无法疾驰的时候,他们在马蹄声中交谈。
“塞斯亚纳·龙血,”佩恩说,“我听说他也是你的朋友?”
埃德愣了一下,点头。
他跟那个精灵其实没说过几句话,最长的一段不过是告诉他,他的母亲为什么会被抓……但他是罗莎的朋友,罗莎是泰丝的朋友,那也就算是他的朋友了。
“那么你应该知道,他是被驱逐出格里瓦尔的。”佩恩低头避过一根横出的树枝,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他是个十分出色的剑舞者……可他杀了自己的老师,连一个理由都给不出来。”
以命偿命,等待他的本该是死亡,可他拥有一个英雄的姓氏——一个被诅咒也无法从历史中抹去的姓氏,还有一个身为长老的母亲。
于是审判的结果变成了驱逐。他永远不能再回到格里瓦尔。
“……但他回来了?”埃德问,“总不是为了救出他的母亲吧?”
“不。”佩恩对此也有些惊讶,“他根本没有提起他的母亲,只是希望能留在我身边。如果是想以此减轻对他的母亲的惩罚,也未免太……”
天真。
“海琳诺·流火所做的事,在我告诉他之前他应该并不知情。”埃德回忆着,记忆中最鲜明的却是那个连表情都没有多少的精灵突然涌出的泪水:“……但他应该很爱他的母亲。”
“我并不想杀他。毕竟在我的护卫们没有收手的情况下还能冲到我面前的精灵,实在不多。”佩恩叹气,“可我还没想好要拿他怎么办,你那位红头发的小朋友又钻进了空庭。”
“呃,”埃德讪讪,“她其实比我大……”
虽然在精灵眼里那几岁的差距约等于无,而泰丝的小个子确实很能迷惑人。
“她来跟我……谈判。”佩恩眼中露出点笑意,“她告诉了我一些我所需要的消息以换回那个剑舞者。我很愿意接受这个交易,可惜塞斯亚纳自己不愿意。我们赶走他几次,他还是执意跑回来,你的小……你的朋友试图弄晕他拖走,但没能成功,何况她也不能让他一直晕着。格里瓦尔并不十分安定,我的战士不该在这种事上浪费精力,说真的,我几乎要失去耐心……然后泰丝说,可以让你来试试——她说你是她见过的最擅长说服他人的人。”
“呃,”埃德羞赧地抓抓脸,“也没那么厉害啦……”
泰丝会来这里显然是因为罗莎,但埃德觉得,如果罗莎自己出现,可能比他还更有用一些。
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当他们深入格里瓦尔,天早已经黑了,点缀林间的灯火散落如星辰,依然有着梦幻般的美丽,曾飘扬在每个夜晚的歌声却几不可闻。
如果精灵们连唱歌的心情都没有了,那格里瓦尔的情况恐怕不是“不十分安定”那么简单。
埃德的心弦也不自觉地紧绷起来,直到进入空庭,看见那个红发的女孩儿站在高高的亭台上,用力向他挥手。
他们走上回旋盘绕的台阶,而泰丝迫不及待地往下跑:“你终于来啦!——唉,你怎么没有骑龙来?我好久没有骑龙了!”
她满脸遗憾,而埃德语气哀怨:“他没空。他赶着回斯顿布奇吃红酒炖牛肉。”
“什么?!”泰丝鼓起脸大声抱怨:“过分!怎么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做好吃的?!”
埃德满意地忍住笑。有人跟他一起不开心,他就开心多了。
女孩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空庭里传得很远,静谧的林间恍惚多了几分生气。
塞斯亚纳被关在地底——关在彻底的黑暗之中。这对精灵来说是相当难以忍受的,可当埃德提着灯走进那窄小的囚室,塞斯亚纳抬起的脸异常平静。
“……我大概知道你想干什么。”埃德选择对这个固执的剑舞者开门见山,“可是,并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嘛。对心爱的姑娘死缠烂打,只会让她更加避之不及。”
打定了主意沉默到最后一刻的精灵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不满地绷紧了嘴角的线条——这样……不正经的比喻,亵渎了他的决心,也亵渎了精灵王。
埃德干脆盘腿坐在他对面,把灯搁在一边。
“银叶王并不缺一个愿意为他献出生命的剑舞者,”他说,“但他或许会缺一个能够行走在北方,为他传递消息的精灵。北方人很少见到精灵,因而满怀警惕,或过于好奇,但你已经在安克坦恩待了很久,很多人知道你是博雷纳的属下,而如果你换一个身份待在博雷纳身边,他其实也不会介意——他同样需要一个能与格里瓦尔直接沟通的渠道。”
“我不是那位人类国王的属下。”精灵说。
他只是跟着罗莎而已,而罗莎是博雷纳出钱雇的。他很自由。
“……这不是重点。”埃德很想仰天叹气,“我不信你想不明白。还是说,你的忠诚只是伪装……你只是想救出你的母亲?”
精灵直刺过来的视线像他的双剑一样冰冷又锋利。
埃德毫无畏惧。他可是连安克兰的眼睛都敢盯着看的人。
片刻之后,塞斯亚纳垂下了双眼:
“如果吾王也如此认为的话……我愿意回到北方。”
埃德松了口气——这不是挺容易的嘛!说真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但精灵那种弯来绕去的沟通方法对上塞斯亚纳这种其实只有一根筋的精灵,可能不太好用。这家伙就算待在格里瓦尔的时候大概也没什么朋友……不过,泰丝那样的伶牙俐齿也没能说服他吗?
这点疑惑在他钻出囚室,却被带进另一件囚室,看到独自坐在那里的佩恩时得到了解答。
他记得佩恩没有跟来……也没有必要跟来,除非他让他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一件需要小心隐瞒的事。
“抱歉。”佩恩站起身来,向他深深地低下头去,“我欺骗了你。”
埃德心里有点慌。这道歉有点太过郑重,让他连玩笑都开不好了:“有什么事非得在这么黑的地方解决吗?”
话出口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听起来实在很像讽刺。
“我没别的意思……”他讪讪地解释。
“我知道,”佩恩苦笑,“而且,这也的确是……需要藏在黑暗中的事。”
他将右手从长袖中伸出,摊开的手心是一颗硕大的宝石,在火光中折射出万千璀璨的虹光。
“这是……那个……”埃德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出了什么问题吗?”
那颗宝石——宝石里的灵魂,通常都是很吵的。诅咒,谩骂,怒吼,许多埃德曾经以为绝不可能从优雅的精灵口中吐出的词,都是从那位曾经的精灵王口里听到的。
可现在,那宝石沉默得仿佛它只是一颗普通的宝石。
“他很好。”佩恩回答,“只是,我需要把他放出来。但加于其上的禁制十分……古怪,精灵的法术根本毫无用处,而我并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埃德听懂了。
“如果你只是想要尽快把宝石还给矮人,”他怀着一点侥幸开口,“他们其实没那么急的。”
佩恩摇头:“不是为了那个……不全是。”
“……可我也未必能做到。”埃德说。
他的确是会一些死灵法术,但这块宝石上的禁制是霍伊兰设下的。他对死灵法术的那点了解,跟那个老法师可不能比……他甚至怀疑他留在他脑后的东西到现在都没全消,但要他像肖恩那样,把自己的头骨撬一块下来,他又实在不敢。
“他会教你。”佩恩说。
埃德迟疑了很久。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你应该知道,他已经是一个很强大的死灵法师。而且,他需要占据别人的身体,才能‘活’下去”。
“……他曾是格里瓦尔的王。”佩恩轻声回答,“到现在,他总该做一些……一个精灵王该做的事。”
这解释实在含糊,但埃德知道,他恐怕无法再得到更多。
“请你……相信我。”
在他长久的沉默中,佩恩低声恳求。
埃德蜷了蜷冰冷的手指——他没法儿拒绝。
.
埃德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宝石里的灵魂,诺瑞安·银叶,正常说话时的声音,略有些尖利,但仍然是好听的。可即使他对精灵的迷恋几乎像有病,也难以控制地对这“曾经的国王”满怀厌恶。
“你也是个精灵,”他甚至忍不住打断他的指导,“你怎么能……”
“成为死灵法师?拿活人做实验?”诺瑞安冷笑:“你不如先去问问安克兰这个问题。他连精灵都剖过。”
他依然满怀怨愤,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埃德压下怒火,把自己当成个工具。
杰·奥伊兰的法术精巧无比——埃德依旧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而且,无论是对比亡灵书上的记录,还是莉迪亚的法术,奥伊兰的法术都有许多不同之处,仿佛他并不是从那里学会了这些,而是自己研究出来的。
诺瑞安语气傲慢,但埃德听得出,他也是花了许多的时间才弄明白要怎么才能把自己放出去,还必须是得在有人帮助的情况下。
埃德十分怀疑他是用父亲的身份加上什么别的法子欺骗了佩恩,甚至几次停了下来,想要甩手不干,但看着佩恩苍白却平静的脸,他其实明白,佩恩·银叶,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
他有他自己的目的……而他做出的决定不会改变。
当无色的宝石中亮起耀眼的光芒,埃德沉默地退开,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动得飞快。
光芒黯淡下去。恍惚的影子飘在宝石之上,一点点变得更加清晰。
他长得与佩恩很像,尤其是那一头银发,还有鼻梁和嘴唇。但长久的黑暗凝固在那冷酷的灵魂之中,他嘴角下沉的线条和翻腾着恶意的双眼,都让埃德恨不能立刻将他送进地狱。
他挺适合那地方。
埃德勾了勾手指,宝石飞到他手中,被他牢牢握紧。
“你是觉得,凭你也能再把我关回去吗?”诺瑞安轻蔑地开口。
“你可以试试。”埃德冷冷回应。
精灵眯起眼睛看他:“你的身体……实在是不错的皮囊。”
埃德扯了扯嘴角:“你也可以试试。”
如果到现在他还会被夺去身体,也未免太过无用。
诺瑞安阴沉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转头面对他的儿子。他只稍稍迈出了半步,微光如电流般急速盘旋,点亮地面的法阵,将他禁锢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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