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时长夜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安特只觉得精疲力尽,却依旧没有半点睡意。
已经连续好几天,他最多只能迷迷糊糊地睡上一小会儿,有任何一点响动都会立刻惊醒,到现在连神智都已经有点恍惚,以至于看见透窗而过的、黯淡的月光下,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沉睡中的茉伊拉的身影时,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别碰她!”他低吼着,本能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冲了过去。
曾经熟悉如身体的一部分的长剑,此刻握在手中的感觉却异常陌生,那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上一次拔剑是在什么时候,然后有些惊恐地记起,那是几年前……在同样的地方,对着同一个人。
床边的人抬起头,从容地拉下斗篷,对着他微微一笑:“陛下……您就是这么欢迎一位老朋友的吗?”
即使是在黑暗中,她绿色的双眼似乎依然如猫眼般闪闪发光。
“我才没有你这样朋友!”安特脱口而出,“你是怎么进来的?!”
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之后他已经加强了守卫……为什么这个女人依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
“那么您有怎样的朋友呢,陛下?”女人缓缓走过来,随手拨开他的长剑,不无讽刺地轻笑着:“想要杀您的……还是被您杀死的?”
安特脸色铁青,举剑的手僵硬地凝固在半空,视线飘向床上的茉伊拉。
“别担心您可爱的王后……她会做个好梦的。”
女人施施然走到窗边,提起长裙坐了下来,眼中笑意未减。“不想聊聊天吗,陛下?我们可是好久没见面了。”
安特确定她并不能在这里施法,但她全无防备的样子又分明有恃无恐。像几年前一样……他只能强压着怒气收起长剑。
“莉迪亚?贝尔……这些都是你干的吗?”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咬牙切齿地质问,“扰乱五月节……就为了把博雷纳?德朱里弄进洛克堡?!”
莉迪亚无辜地摊开双手:“诸神在上……哦,不,也许我该说。地狱在下。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还想知道到底是谁制造出那种像死雾一样的迷雾,把一切都栽到死灵法师头上的呢,无论死人还是活人……你知道我最近损失了多少人吗?”
安特沉默下来。他怀疑过莉迪亚……但也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别的地方——如此明目张胆的攻击。只会导致所有神殿的警惕和全力的反击,对的确她没有一点好处。
“我还以为您一直知道谁才是您真正的敌人。”莉迪亚带着委屈的腔调很有几分像阿格尼丝,“您要容忍那些家伙以神的名义控制这个国家多久——这个属于您的国家?”
“……即使是国王也需要诸神的指引。”安特语气僵硬地回答,“何况无论如何这也比让死者控制一切要好得多。”
“诸神已死。”莉迪亚的声音骤然冰冷。“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
“但他们的仆人们依旧拥有强大的力量,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安特恼怒地反驳。“连你也无法与之对抗,不是吗?”
“他们只是在对着诸神的坟墓祈祷,而他们的力量不过苟延残喘!”莉迪亚反唇相讥,“你也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谋杀了尼娥最忠诚的骑士。而你受到了怎样的惩罚?一顶太过沉重的王冠吗?看起来您倒是甘之如饴嘛。”
“……是你杀了他!!”突然袭来的惊惶与恐惧中,安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是你欺骗了我……”
他无法再说下去。整个身体都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涌入脑海。依旧如十年前一样鲜明。
“您很清楚我所说的没有一句是谎言,您已经自己证明了这一点。”莉迪亚冷笑着,“我从不否认自己所做的事,但也没兴趣为您所做的选择负起责任。”
安特咬紧了牙,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很清楚莉迪亚说得一点也没错,但十年来如果不这样欺骗自己,他更无法面对的不是诸神……而是心底尚存的那一点良知。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过了好一阵儿他才能在油然而生的愤怒的支撑下再次开口,“只是为了来取笑我吗?!”
“当然不是,我的朋友。”莉迪亚的声音却又变得柔和起来,“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是时候摆脱你所有的恐惧……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了。你的敌人并非坚不可摧。”
“……他们才刚刚拥有一个的新的圣者。”安特冷笑,“年轻而强大,受人喜爱……而且似乎和你还算有点关系。”
“一个虚假的圣者。”莉迪亚懒懒地向后靠进椅背,“就像前一个一样。费利西蒂足够聪明,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但她的继任者甚至都还没弄清楚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想想看,当人们发现一直以来他们都被谎言所蒙蔽……无论他们将什么样的罪名加到你的头上,又有多少人还会相信?”
安特长久地凝视着她。他知道这会是一条出路,也同样是一个圈套,就像十年前她指给他的那条路一样。
而这一次……他又该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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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拖着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对虽然也是骑士出身,却已经快十年没有穿过盔甲的塔伯?温特尔而言,并不轻松。
他当然不能在地窖里直接烧掉罗威尔的尸体,浓烟会顺着密道飘到各处,引起太过不必要的好奇。洛克堡东门外有一片用来处理垃圾的荒地,在那里烧点什么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而且今夜他还特地遣开了守卫……一切应该会比十年前那惊慌失措,满怀恐惧的一次更加顺利。
但通往东门的密道异常曲折,这件事却无法假手于他人,更不能找人来帮忙——他甚至不得不小心谨慎地除掉几个知道太多,又不懂得什么时候该假装一无所知的家伙。如果有人一时好奇地想要看看袋子里那个需要被如此秘密地处理掉的尸体的脸……
罗威尔是个颇受尊敬的圣骑士,而塔伯不敢肯定对国王的恐惧就一定能胜过对诸神的敬畏,如果真的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他说不定还得多处理掉几个家伙。
塔伯并不喜欢做这种事。但做过一次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似乎总是不可避免,而且越来越容易。
差点滑倒在台阶上的时候他忍不住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如果安特肯帮忙……不,一位国王当然不会三更半夜在密道里拖着一具尸体,哪怕同样的事他已经干过一次,虽然没能坚持到最后……
幸好他没有坚持到最后。
塔伯很久之前就知道安特并不像他想要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壮勇敢,意志坚定……一个被吓到精神失常的家伙可无法戴上王冠。
——说不定可以,只要有人能在背后控制这一切,博弗德王朝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傻得用权杖来砸核桃的国王……
塔伯对自己叹了一口气。如果十年前他能有这样的见识,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十年前他不过是安特?博弗德的军队里一个籍籍无名的骑士,既无背景,也无功绩。
他有的只是一点点运气……一点点有时半夜醒来,他会宁可自己没有的运气。
一路上歇了好几次,塔伯终于在夜色依旧深沉时将罗威尔拖到了东门外。
被焚烧和填埋过的垃圾依旧散发着腐臭,所以只有最下等的仆人们才会住在东门附近。塔伯蒙住了自己的脸,环顾着周围几个发黑的焚烧炉,又低头看看袋子里隐约可见的人形——罗威尔?特纳,那个出身贵族,当过法师的圣骑士,实在不该在这种地方,赤.身.露.体地被一个麻布袋包裹着,化为灰烬。
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与不安,塔伯不由自主地开始喃喃祈祷,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希望还有神祗在倾听。
但他没有退路——他的命运已经在十年前就与安特?博弗德绑在了一起,而他也一直小心地让安特感觉自己是一个可以共同承担一切的同伴,而不是最好杀掉灭口的共犯……
那可一点也不容易。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又被周围呛人的臭味薰得咳嗽连连。那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刺耳,让塔伯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匆匆拉起衣袖,将罗威尔拖向最近的焚烧炉,只想尽快完成这肮脏的任务。才刚刚走出两三步,眼前忽地一亮。
他惊讶地抬起头,视线中,被他随手插在一边的火把,火焰忽然间异常猛烈地燃烧起来,而且像是被什么拖曳着,逆着微风怪异地拉长。
拖在手中的布袋发出刺耳的声响,嗤地一声破裂开来,罗威尔苍白的尸体从其中跌出了大半。塔伯松开手,仓皇地不断后退,一直退到了焚烧炉前,背靠着被薰黑的墙壁,心在巨大的恐惧中抽紧,甚至无法呼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