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岗的地形算不得太开阔,可却是两军对弈的好所在——南北两侧各有小山包数处,东面是大河,至于西侧则是崇山峻岭,别无出路,而中心地带则是一片方圆近三里的平整之地,无论步骑皆可往来纵横无碍,此际,高句丽大军占据了北面,而南面除了摆在明处的唐军李绩所部三万五千余人马之外,大唐其余兵马则分成了两部,其中一部两万五千人马则藏于战场西侧的一片密林之中,另一部四万余众位于南面一座不算太高但却林木茂盛的小山包上,两部兵马皆挟鼓角而偃旗帜,故此,在高氏兄弟的眼中,所能瞅见的唐军总数也就仅有摆在明面上的李绩所部罢了。
“大哥,你看唐军这是想干甚子?”阵型早已排好,人马也早已休息个彻底了,可唐军却始终没有任何的动静,这等诡异的蹊跷之事令高氏兄弟雾里看花一般地不明所以,性子急燥的高惠真终于憋不住了,扭头看向身边的兄长,试探着问了一句。
别说高惠真看不穿唐军的意图,自认是智将的高延寿也一样摸不清头脑,只不过高延寿城府深,并没有将疑惑摆在脸上,兀自沉着脸,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其弟的问话。
“大哥,唐军人数不多,要不先攻上一阵试试?”高惠真碰了个软钉子,却依旧不肯就此罢休,紧赶着便再次讪讪地问了一句。
攻还是不攻?这可是个大问题来着,在高延寿看来,唐军在此地布下阵型自然不是摆来好看的,其背后一准另有埋伏,只不过高延寿并不清楚唐军的埋伏究竟何在,此际己方阵型既然已经摆开,不攻上一下就此收兵的话,于己方之士气必然有损,可真的要攻么,却又担心攻之不下,反倒中了唐军的埋伏,心中自是犹豫得很,此时被高惠真如此一问,更是心烦不已,眉头一皱道:“再等等看好了。”
“等?还等?大哥,一鼓作气,再鼓而衰,此际我大军已稳住了阵脚,士气正旺,如此明显之优势都不攻,下头那帮混账小子还误以为我等兄弟没了胆子,怕了唐军了,嘿,大哥若是怕了,那就看小弟上去杀他一回好了!”一听还要等,高惠真的火爆脾气终于忍不住暴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道。
“也罢,那就先攻攻看好了。”高延寿虽依旧不想攻,可一见高惠真已到了暴走的边缘,却也无奈得紧,只好沉吟地点头应允了。
“好叻,看老子杀他娘的!”高惠真一听其兄同意进攻了,登时便兴奋了起来,猛地一击掌,高声下令道:“高坤龙,尔率本部兵马冲击唐军右翼;高明亮,尔率部攻击唐军左翼,高燕真,尔即刻率本部步军前移,压住我方阵脚,各部即刻展开,不得有误!”
“是,末将等遵命!”排在周边的诸将轰然应命,各自散开,各归本部,霎那间高句丽阵中号角齐鸣,鼓声震天,左右两翼各两万骑兵开始前压,缓缓地调整着马的步点,随时准备发动凶狠的冲锋,至于中央阵营则分出了一支两万人左右的步军,摆成四个方阵,随着鼓点开始前移,肃杀之气在两军阵前瞬间弥漫了开来。
高句丽自立国以来,征伐不断,与中原政权没少交战,这其中最着名的自然属隋炀帝百万大军征伐高句丽之役,在此战中隋炀帝所率领的一百一十三万大军于溃败之余,能活着回到国内的也就寥寥十余万,余者不是战死便是被俘,至于随军工匠更是全都落入了高句丽的手中,是故,在武器装备与军事思想上,高句丽并非不开化之野蛮人,其步、骑两军的构成与武器配备与前隋极为相似——骑兵的护具也是板甲,马槊、腰刀、小圆盾,步兵的组成也一样有弓弩手、盾刀兵、长枪兵、重斧兵之类的划分,与唐军相比,所差的仅仅只是陌刀队这等威力强劲的兵种罢了,至于步、骑两军的战术技能与唐军酷似,唯战斗力比之唐军稍差而已,绝对算得上这时代的强军之一,故此,面对着高句丽一次性便杀出六万大军的攻势,身为唐军主将的李绩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眼神一凝,高声下令道:“传令:中军不动,左翼刘君邛、右翼程名振各率本军出阵迎敌,有进无退,杀贼!”
李绩令谕一下,唐军阵中号角声便凄厉地响了起来,左右两翼的骑兵纷纷上马,刘君邛、程名振两员老将各率五千骑兵缓缓前压,随着一阵鼓声骤然响起,唐军骑兵率先展开了冲锋,有鉴于此,对面的高句丽骑军自是不肯示弱,也在自家主将的率领下开始了加速,双方加起来足足有五万余骑兵,二十余万只马蹄踏得大地震撼不已,滚滚黄尘漫天扬起,杀气直冲九霄云外。
唐军右翼大将程名振,洺州平恩(今曲周)人,早年在窦建德麾下,后投李渊,封东平郡公现任右骁卫将军,乃唐军中智勇双全的名将之一,年岁虽高,狠辣却不减当年,乍一启动,便察觉到了对面高句丽骑兵阵列所存在的缺陷,那便是高句丽此番出击的人马过多,导致无法完全展开兵力,只能分成前后两大骑兵阵列,于两者间存在着个空隙,且相互之间的协调性堪疑,毫无疑问,肋部即是高句丽军的最薄弱环节之所在,若能分出一支精骑从其肋部杀入,便可彻底搅乱敌军两阵列之间的联系,从而可令两部分高句丽骑兵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然则,看得出归看得出,能不能做得到,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出击的这支精锐骑兵人数不能过多,否则不单会引起高句丽军的注意,从而变阵以弥补肋部的破绽,出击的人数又不能过少,否则的话,那就不是去打穿插,而是去送死了,再者,出击之精骑必将受到两大骑兵阵的夹击,率部出击的将领也须有敢拚死作战的勇气和能耐。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不能第一下便搅乱高句丽大军的阵脚,以五千唐军对抗两万高句丽骑兵,其前景只怕未必美妙,程名振没有时间犹豫了,于冲刺间,回头高呼了一声:“挺儿,尔率本部兵马绕过敌军前锋,从肋部杀进去,快去!”
程务挺,程名振之长子,自幼以勇力闻名,是年二十有三,原为右骁卫骑曹,乃军中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此番随父出征,立功不小,已升为游击将军,只不过所率的部众依旧没变,还是仅有三百余骑,若是换了个人,一听要以区区三百余骑去冲击两万骑兵的肋部,一准会被吓得魂不附体,可程务挺却丝毫不惧,高声应了诺,一挥手中的马槊,高喊道:“右麟骑营听令,跟某来,杀贼!”话音一落,率先纵马一个加速,斜刺里杀出了唐军骑阵,其身后三百余骑兵自也不甘落后,呼啸着跟随在主将身后,呐喊着在两军阵前划出了道弧线,向着高句丽前后两部骑兵阵列的空隙处杀了过去。
唐军于冲刺间分出了股小部队之事太过明显,率高句丽左翼骑军出战的高明亮自是全都看在了眼中,也猜出了程名振此举的用意所在,可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肋部乃是高句丽骑兵军阵的弱点,这一条高明亮自是心中有数,可他却不以为光凭程务挺那支三百余骑的小队伍便能给己方军阵造成多大的麻烦,不过么,为了慎重起见,高明亮还是派出了一名偏将领着千余骑兵从本阵中杀出,前去迎击程务挺,至于全军则依旧阵型不变地放马狂冲着向唐军大队杀将过去。
程务挺一瞧见敌军分出了千余骑兵前来迎击,不单不惊,反倒暗自兴奋不已,眼瞅着敌将欺自己兵少,急速杀将而来,程务挺也不吭气,只是一味地纵马飞奔,待得双方即将迎面撞上的那一刻,程务挺突地暴吼了一声:“杀!”声如炸雷般,生生震得对面那名高句丽偏将手脚发软不已,好个程务挺,压根儿就不给对手反应过来的时间,手中的马槊猛地一刺,已将那名敌将挑落了马下,而自己的马速不减,如怒龙般地冲进了高句丽军中,运枪如飞,转瞬间连杀十数人,后头连绵而来的高句丽骑兵见程务挺太过凶悍,哪敢对放,各自带马躲闪不已,原本尚算整齐的千余骑登时就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
“大唐威武!”
“大唐威武!”
……
紧跟在程务挺身后的那三百余骑兵一见主将如此威武,自是士气大振,不约而同地高呼起了战号,如虎如羊群般地杀进了前来阻截的千余敌骑之中,不过数息间便已穿透了敌阵,也不去追杀四散而逃的溃军,方向不变地向着高句丽骑军阵的肋部冲杀而去。
“该死,上,拦住他们!”纵马冲在第二骑兵阵列中间的高明亮见程务挺来得凶悍,登时便急了,高声地嚷了起来,只可惜为时已晚,杀透了阻截的程务挺所部已经冲到了近前,不待高句丽骑兵阵列转换阵型,便已如同利箭一般地杀进了高句丽的骑兵阵列之中,登时便将好端端的高句丽军阵搅得一片大乱。
高句丽左翼骑兵前锋正在冲刺之际,突闻己方后阵声响不对头,各自惊疑不定间,唐军前锋已经杀近前,却见白须飘飘的程名振手持马槊冲杀在最前头,手中的马槊上下挥舞,如入无人之境般地杀得高句丽骑兵前锋人仰马翻。
“杀贼!杀贼!杀贼!”五千大唐骑军个个凶悍异常,将迎面冲过来的高句丽第一骑兵方队杀得七零八落,整个高句丽左翼大军险险些就此陷入崩溃状态。
为大将者,哪怕是在两军混战之中,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能随机应变,否则便不能算是个合格的将领,很显然,高明亮也就只能算是勉强及格罢了——先前既已瞧出了唐军的算计,却不单没有将计就计地吃掉程务挺这支小队伍,以打击唐军的士气,也没有对程务挺所部的战力加以重视,甚至连阵型的调整都没有去做,妄想着光靠所派去的一千名骑兵便能击溃或是拦阻住程务挺所部,这一连串的失误下来,原本绝对的兵力优势发挥不出来不说,还因着阵型混乱而相互干扰,全军上下乱成了一团,这仗要是再这么打将下去,非得惨败不可。
人到了绝境,不是彻底爆发,便是彻底沉沦,高明亮不想败,所以他爆发了,竟然不去管己方前方骑阵的危机,下令后方骑兵大队将程务挺团团地围困在了核心,形成围杀,而后自己率领着四千精锐全力向右侧冲去,在不远处一个打马盘旋之后,在战场外缓缓游曳,虎视眈眈地等着程名振去救被困的唐军奇袭分队,只要唐军敢动,高明亮便可以来个螳螂捕蝉,将唐军主力来个拦腰截断。
唐军骑兵的战力原本就比高句丽骑兵要高出一截,又是已无心算有心,虽说兵力仅及高句丽前锋军的一半,可一场大杀下来,却生生将两倍之敌打得溃不成军,战不多时,已将一万高句丽前锋杀得四散而逃,可当程名振杀散了高句丽前锋之际,却猛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去救自己的儿子,则难以抵挡集结在战场外侧的高明亮所部的拦腰一击,要去迎击高明亮么,若是不能短时间里杀败高明亮所部,不单程务挺可能就此陷死在敌军阵中,更有可能给了高句丽重振溃军的时间,一旦如此,胜负可就难说了。
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实容不得有太多的犹豫,程名振虽是很想去救自己的儿子,可他却知道那样做的代价便是全军溃败,故此,一冲出乱军之后,程名振仅仅只是略一犹豫,便策马斜刺里向着游曳在战场外侧的高明亮所部扑击了过去。
高明亮见程名振果然朝着自己杀来了,心中立马稍安,在他看来,唐军固然勇猛,可先前杀败己方前军之后,势必已是强弩之末,此时自己所部的兵力并不比唐军少多少,只要能将唐军缠住,待得程务挺所部覆灭之后,便是前后夹击程名振之时,真若是如此,这一战己方必胜无疑!
“儿郎们,保家卫国,杀啊!”高明亮大吼了一声,挥舞着马槊,纵马向着程名振杀了过去,其身后的四千余精锐骑兵也同时发动,紧跟着自家主将向唐军发动了凶狠的反冲锋……
相比于右翼战场上唐军占尽上风的场面,左翼唐军此时却已经陷入了极端的危机之中——刘君邛也是老将了,又是秦王府出身的将领,跟随着李世民东征西讨地打过不少仗,也立过不少的功劳,然则却全都是从龙之功罢了,刘君邛本人的武力、智谋都是寻常人而已,无甚出奇之处,其能升任将军之职位完全是靠熬资历熬将出来的,此番任其为将也并不是李绩的意思,而是出自李世民的提拔,同样是发兵冲锋,刘君邛既没有程名振那等战略眼光,也没有程名振父子的那般勇力,当然了,刘君邛本人的勇气倒是不差,一接到出击的命令便即发动,与迎面杀将过来的高句丽两万骑兵硬碰硬地撞在了一起,一开始,依仗着唐军官兵的战术素养远高于高句丽军的优势,倒也杀得极为顺手,不断地撕开对方的骑兵阵列,向着敌军的核心深处杀了进去,可惜的是勇气不能当饭吃,光有勇气而没有相应的勇力的结果就是冲不动了——五千唐军官兵在敌军阵列中仅仅只冲杀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便已是强弩之末,生生陷入了高句丽大军的重围之中,虽经浴血厮杀,却始终无法脱困而出,左翼战场的形势已是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
“大将军,刘将军怕是危险了,末将请命率部增援上去。”策马立在李绩身边的秦怀玉一见左翼形势危急,忙不迭地策马上前一步,拱手为礼地说道。
秦怀玉能看得出左翼的危险,李绩这等老江湖又怎会看不出来,这会儿也正自急在心中——此番用刘君邛为将李绩原本并不同意,却拗不过李世民的坚持,也就是无奈之下才勉强用之的罢了,现如今右翼同样的兵力打得酣畅淋漓,大占上风,可左翼倒好,战才刚开打呢,就玩不转了,这等反差之大,瞧着就叫人有吐血的冲动,然则,此时敌军大队人马还在后头虎视眈眈地盯着战场,实在不是出兵援救的好时机,可若是不去救,一旦左翼崩溃,哪怕右翼胜了,这场战事只怕也难以按原定计划行事了,真若是如此,闹不好真要打成一场烂战了,这个后果可不是他李绩所能承担得起的,问题是己方后阵一动,敌军必然也会动将起来,就眼下这三万余兵力真要跟十六万强敌硬扛,能不能坚持到己方后续兵马发动的时辰,这一点李绩心中丝毫把握都没有。
“不妥,还是再看看罢。”李绩沉吟了一下,到了底儿还是没有同意秦怀玉的请求。
“可……,唉!”秦怀玉乃是副将,又是李绩的晚辈,自是不好对李绩的命令提出质疑,无奈之下,也只能长叹了口气,策马退回到了一旁,满脸子忧虑地看着左翼战场的态势。
“大将军,末将请求带百骑出阵,若是不能挽回态势,甘当军法!”秦怀玉方才退下,一员大将又从旁闪将出来,高声请命道。
众将一听这当口有人敢仅率百人冲阵,登时全都吓了一大跳,眼神齐刷刷地便向声响处瞧了过去,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夸下此等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