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些深了,雪下得愈发大了起来,狂吼的北风挟裹着鹅毛般的大雪横扫着一切,击打在厚实的帐篷上,爆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噼啪声,吵得很,令人心烦意乱,但这却不是林承鹤无法入睡的真实原因,尽管此时的他因为冒着大风雪狂赶了数日的路程之缘故,早已是身心俱疲,可即便如此,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的他却始终也无法沉入梦乡之中,内心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翻滚个不停。是烦恼?是惆怅?是伤感?又或是不平?说不清,或许都有点,但却不是全部,真要说起来,思绪中的寂寞与疑惑之意或许更多上一些。疑惑?没错,是疑惑!这数月以来,林承鹤一直很疑惑,甚至疑惑到了有些子迷茫的程度。
快两年了罢,这时间说起来不算太长,然则对于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将来说却也算不得太短,毕竟武将不离阵上亡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么多场大战打将下来,饶是林承鹤早已见惯了生死,可在静夜里想起来,也还是不免有些微微的寒意,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跟勇敢与否无关。死?林承鹤从来都不怕,说实话,自从跟上了越王李贞这么位勇悍的王爷,林承鹤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至于能不能升官发财之类的事情,林承鹤更是从来不加以考虑——两年前的他不过是南衙军中一名小小的队正罢了,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武官而已,可这才两年不到的时间,如今他已是响当当的右金武卫中郎将,爵位也封到了二等伯爵,封妻荫子早已不再话下,就算此时退役,回到长安城也能居无忧的了,可林承鹤却还是有些子开心不起来。
林承鹤不开心并不是因为嫌官小,实际上,在整个安西军队系列中,除了李贞这个主帅不算之外,就轮到他林承鹤官衔最高了,能与其比肩的也只有陈武、董千里二人而已,作为一个小军官家庭出身的人来说,能走到如今这等高位,林承鹤很可以自豪一番的,当然,他不开心也不是因为被黑了战功,恰恰相反,几场大战下来,在军报中他林承鹤的战功绝对是排在前几位的,所封的爵位也是眼下安西军队系列中最高的一个,真正让林承鹤感觉到憋气的是——自从和田一战之后,他就成了全军高级将领中唯一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旁的将领忙着横扫大漠诸国或是准备出征天山以北之时,他这个步军统领浑然成了看客一个,这等被闲置起来的感觉着实令林承鹤感到难受已极,无数次想着要找越王殿下问个明白,可每每话都到了嘴边,却又无法说出口来。是的,他不敢也不愿去质询越王殿下,这不单是因着对越王殿下的敬重,更是因为他实不忍心给操劳的越王殿下多增添烦恼——这数月以来,为了整个安西的事务,越王殿下可谓是操尽了心,全安西的军、政的担子全都压在了殿下仅仅不到十八岁的肩上,其中的艰辛林承鹤是看在眼中的,他不能也不想因自己的私心而增加殿下的烦恼,是故,哪怕心中在憋屈,林承鹤也只能自己扛着,可话虽是如此,不开心自也就是难免的事了。
睡罢,明天还得赶路,是该睡了。林承鹤闭了闭眼,试图强行将自己沉入睡眠之中,然则,却郁闷地发现越是想睡,反倒更了无睡意了。林承鹤气恼地在新军床上翻了个身,索性披衣坐了起来,摸索着从身边的衣物中掏出火石,将放置在床头边马扎上的一盏油灯点亮,搓了搓额头,看着跳跃不定的那点灯火,自嘲地耸了耸肩头,刚想着翻身而起,就听到大帐门口的守夜亲卫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喝问:“什么人?口令!”
“兵锋,老刘,是我,高恒。”亲兵老刘的话音刚落,一个带着喜悦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那熟悉的声音一听就是高恒。林承鹤自是知晓高恒的身份,虽不清楚高恒究竟在高兴些什么,也不清楚高恒为何在此等时分来访,可林承鹤还是翻身而起,匆匆穿好了皮袄,从后帐里转了出来,一入眼便是高恒那张满是笑意的脸从帘子外探了进来。
“小恒,快进来,这么晚来可是有事?”林承鹤对勤奋有加而又天赋极高的高恒素来很是欣赏,也明白越王要大力栽培此子,加之高恒原先又曾在步军中任过职,故此,林承鹤对高恒一向很客气,一见到高恒浑身是雪地进了帐,立马笑着打了个招呼。
高恒乃是林承鹤的老部下,尽管此时已是越王李贞的亲传弟子,可对于林承鹤这个老上司却一向尊敬得很,一见到林承鹤出迎,忙不迭地行了个军礼,恭敬地应答道:“属下高恒参见林统领,越王殿下有请。”
“哦?”林承鹤自是明白李贞深夜相召必定是有要事,嘴张了张,本想着从高恒口中探了底,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强自忍了下来,点了点头道:“好,小恒稍候,某这便随尔一道去。”
“殿下只请林统领,属下只是奉命来通禀一声,不敢同去,请林统领见谅。”高恒倒是很想知道李贞究竟要跟林承鹤谈些什么的,可他更清楚的是李贞既然没有让他一道去,就说明此事不是他所能参预的,一听林承鹤说同去,立马忙不迭地摇头解释了一句。
“哦,也罢,某这就去好了,小恒尔自好了。”林承鹤心中一动,也没再多客套,对着高恒点了点头,转回了后帐,将衣甲穿戴整齐,领着两名亲卫冒着漫天的大雪便往李贞所在的中军大帐行了过去。
“末将参见殿下。”刚一走入中军大帐,林承鹤便见李贞背对着帐篷的帘子,正背着手站在一幅西域地形地势图前,忙抢上前去,单膝点地,高声禀报道。
“子锋来了,坐下罢。”李贞转过了身来,虚虚一抬手,指着帐篷一角早已布置好的一张几子、两张马扎,语气平和地说了一句。
“谢殿下。”林承鹤倒也没矫情,应答了一句,走到几子边坐了下来,挺直了腰板,并不出言询问李贞叫自己来的用意何在。
“子锋,放松点,本王今日请尔来并无要事,只是随意聊聊罢了,不必如此拘谨。”李贞见林承鹤军姿严整,顿时笑了起来,走到几子边,坐了下来,顺手从几子下取出两只碗、一小坛酒,边将酒倒满,边笑着说道。
李贞虽说是闲聊,可林承鹤却不敢相信,无他,这会儿已是亥时三刻,夜早就深了,又有甚闲话不能白日再聊的,不过林承鹤自是不敢说破,双手接过李贞递过来酒碗,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李贞见林承鹤不开口,却也不在意,将酒碗对着林承鹤示意了一下,凑到嘴边,轻饮了一小口,一副随意的口气道:“子锋,你跟着本王快两年了罢?”
“禀殿下,有一年又十个月了。”林承鹤不明白李贞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不过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一句。
“嗯,时间过得真快啊,呵呵,一眨眼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李贞将手中的酒碗往几子上一放,笑了笑,接着问道:“尔家中一切都好?”
“谢殿下关心,家中一切尚好,前些日子家里来信,末将的大儿也能行文了,全都有赖殿下之洪福。”林承鹤一想起家中的妻儿老小,顿时心中一暖,笑着回道。
“嗯,那就好,尔可曾想过将家小接到安西?”李贞点了点头,突地提了个问题。
此际安西诸将中除了陈武、刘旋风以及原安西都护府出身的将领之外,其余大多是年轻人,基本上未成家,唯一家小不在身边的也就只有林承鹤一人了,倒不是林承鹤没想过将家小接到安西,只是自到了安西之后,戎马倥偬,始终未得其便罢了,此时骤然听李贞问起此事,心中不由地一动,似乎猜到了什么,可又没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感觉,不敢轻易作答,想了想之后,这才慎重地道:“既是殿下有命,开春之后,末将便将家小接来便是。”
“嗯。”李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些什么,端起酒碗,对林承鹤示意了一下,仰头痛饮一气,末了将空了的酒碗往几子上一掷,笑着问道:“子锋,这些日子可曾怨了本王?”
“末将不敢。”林承鹤没想到李贞的话题突然转到了此处,心中顿时一震,忙放下手中的酒碗,躬身答了一句,语气虽沉稳,可却隐隐地透着一丝惶急之意。
“呵呵,子锋是个实诚人,是不敢,而不是没有罢。”李贞呵呵一笑,也不待林承鹤开口解释,挥了下手,接着道:“几番用兵本王都不曾放你出马,尔心中纵无不满,疑惑怕是免不了的罢,本王可曾说错?”
被李贞此言说中了心思,林承鹤也没有出言狡辩,只是脸色黯然地点了点头,坦然地承认了下来。
“尔可想知道本王为何如此安排?”李贞狡诘地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追问了一句。
“想。”林承鹤没有丝毫的犹豫,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哈哈哈……”听着林承鹤的回答,李贞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林承鹤颇有些子不好意思起来。
“子锋确是实诚人,这么多年了,怎也学不会说些好听的哄哄本王,呵呵,想当初在刑部天牢初次见面时,子锋就是这么个做派,如今都已是将军了,还是如此,好,不忘本性实乃大将本色也,这也正是本王欣赏尔之处。”李贞笑着拍了拍林承鹤的肩头,紧接着道:“本王不派尔去征战四方自是有缘由的,道理很简单,陈武、刘旋风等人都是能独挡一面的将才,西域那些小国有他们出马便足矣,尔却是不同,尔是帅才,用尔出马,那是杀鸡用牛刀了!”
林承鹤没想到李贞对自己的评价竟然会如此之高,顿时大吃了一惊,忙不迭地起了身,单膝点地,拱手为礼道:“末将实当不得殿下如此谬奖。”
“子锋,坐下,本王向不轻许旁人,尔是本王唯一能依靠的帅才,此议无庸置疑。”李贞起了身,将林承鹤扶了起来,面色平静地道:“安西之地乃是我大唐之边疆,若是能精心整治,我大唐之边患将几不存矣,可真要是所托非人,则不但不能成事,反有糜烂之隐忧,此乃千秋大业,万万轻忽不得,子锋可能体悟本王之苦心乎?”
林承鹤跟随李贞日久,自是明白李贞所言之治理边患的意思之所在,可他却不敢以帅才自居,刚想着再出言逊谢一、二,突地心中一动,话便脱口而出道:“殿下,莫非您要离开安西了么?”
李贞对于林承鹤的悟性自是很满意,不过并没有将朝局的形势透露出来,只是笑着道:“不好说,或许罢,若是本王离开些时日,这安西之地的军务就得靠你来撑着了,尔可敢为之?”
林承鹤并没有接着追问缘由,而是沉默了下来,思索着李贞话里的意思,良久之后,一头跪倒在地,高声道:“末将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好,子锋之言本王记住了。”李贞听明白了林承鹤话中的潜台词——是为他李贞而不是为了大唐,这就代表着林承鹤的效忠宣言,不过李贞素来城府深,并没有将心中的激动之意表露出来,只是面色沉静地将林承鹤扶了起来,淡淡地说道:“今夜之议不足为外人道哉,天色不早了,明日还得赶路,尔这就回去早些歇息罢。”
臣不密丧其身,君不密丧其国,这个道理林承鹤自是心中有数,此时听李贞如此说法,也没敢多说些什么,点了点头道:“是,末将明白。”话音一落,行了个军礼,大步行出了中军大帐,径自去休息不提。
林承鹤虽是表明了态度,可李贞却并没有彻底地放心下来,毕竟“听其言、观其行”方能最终确定一个人是否真的忠心耿耿,言语的表态对于政治动物来说,几乎等同于放屁,不过么,李贞倒也不怎么担心会出现太大的意外,无他,“旭日”可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小心些也就是了,倒也不怕出甚大乱子的,待得林承鹤一走,李贞也就将此事暂时抛到了脑后,再次想起了自家老爷子即将亲征高句丽的事情来,一时间头脑中各种思绪搅成了一团,想得入了神……
贞观十七年十月初六,连着下了五天的大雪总算是消停了,可天依旧是阴沉沉地见不到一丝的阳光,似这般大的雪,在天山以南绝对是千年难遇的奇事,大地白茫茫地一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往日里浩瀚无垠的沙漠被覆盖成了冰雪的世界,整个安西受灾极为严重,好在军队出动及时,各级官吏在大都护府一道道严命下,全力以赴地安置受灾民众,为了应对灾情,各县、府粮库全部开仓放粮,至于原本作为军备粮库的高昌粮库也被搬得半空,在军政双方联手救济之下,这才算是将灾情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饶是如此,损失依旧极大,冻死冻伤的平民百姓已统计到的便有近两千人之多,至于牛羊马匹更是损失无数,然则因大都护府控制有力,整个安西形势平稳,并未发生骚乱,安西之平民百姓,尤其是被唐军新征服之地的平民百姓原本对大唐的抵触心理也经此一事,彻底地烟消云散,整个安西到处都在传扬越王李贞的美德,值此灾难时分,反倒将李贞的名望推高到了“活菩萨”的境地,经此一劫,安西之民心算是暂时收拢住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罢。
贞观十七年十月初七,天总算是放晴了些,虽说云层依旧很厚,可好歹不时还能见到些阳光,算是给饱受暴风雪之苦的民众带来了丝暖意,站在高昌城头执勤的唐军官兵们也免除了被大雪冻得鼻青脸肿的厄运,虽说因着前些日子参与救灾而累得够呛,可精神却是好了许多,便是在城头上来回巡视的脚步也格外地轻快了起来,城门口进出的人群也因太阳的露面而多出了不少,整个高昌城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申时末刻,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又到了换防的时刻了,两队守备营官兵正在城头上列队,准备交接防务,却突然被远处传来的隆隆马蹄声所惊动,百余名官兵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远处正疾驰而来的马队,一名眼尖的士兵突然激动地指着马队前锋中一面迎风飘扬的火红战旗,高呼了起来:“殿下,是殿下,殿下回来啦,殿下回来啦。”
人群顿时激动了起来,百余名官兵顾不得正在交接的防务,齐齐放开了喉咙,高声地叫嚷了起来,顷刻间“殿下回来啦”的声音沿着城中的大道向城里急速地荡漾了开来,无数城中百姓自发地涌上了街头,欢呼雀跃地等候着李贞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