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元月二十四日,大雪初停,春天到来前的最后一场雪连着下了一夜,将整个岐州变成了银色的世界,路面上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映着刺目的白光,虽已是正午时分,可天依旧冷得紧,此时并非农忙季节,却也不会有人在此时出门扫雪,故此,官道上的雪也就厚得有些子离谱,踩在上头咯吱作响不说,便是膝盖也得深陷里头,着实不是个行军的好日子,可李贞却不得不在这等时分率部走在雪地里,无他,本该三日的行程,到如今已经拖到了第六天,再不赶到岐州,只怕真要被人参上一本“贻误公务”的了,无奈之下,也只能强逼着那起子办起事来拖拖拉拉,吃吃喝喝倒是麻利非凡的羽林军官兵往岐州城方向赶路了,好在昨夜的宿营地本就离岐州不算太远,这么磨蹭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总算是大老远能瞅见尚算高大的岐州城头了,这令李贞稍微松了口气。
“报,殿下,蜀王殿下已率岐州百官在五里亭恭候殿下。”一名李贞的亲卫从远处纵马踏雪疾驰而至,到得李贞的面前,甩蹬下马,跪倒在雪地,高声禀报道。
“嗯。”李贞端坐在马上,挥了下手示意那名亲卫起身,掉转过头来对那帮子因寒冷而缩头缩脑的羽林军下令道:“全军速行,到了岐州,蜀王做东,全军放假一日,尽可欢饮!”
“噢。”
“耶。”
“太棒了!”
……
一起子赶路不积极,听到吃喝就来劲的羽林军将士立刻精神抖擞,人人欢呼不已,于是乎,慢得跟蜗牛爬似的行军速度陡然间快了起来,再也没听到这起子大爷们抱怨雪厚、路滑的声响,反倒是计划着到了岐州该如何逍遥的声音响成了一片,饶是李贞对这帮子大爷的品性早已是知根知底,还是被这阵喧哗声给闹得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懒得多管,一催胯下的雪龙驹,向着岐州城的方向赶去。
岐州是上州,辖有武功、凤翔、眉县、扶风、歧山五县,州治所在地为古城陈仓,实有人口近十万户,古城陈仓虽累经战火,可自打唐设岐州之后,累经重铸,早已非当年楚汉相争之时那个残破的小城可比,而自蜀王李愔受封岐州以来,更是屡屡大兴土木,此时的岐州已然是座繁华重镇,光是州治所在地的岐州城便有人口近三万户,近二十万人,在唐初的年代也算是个大城市了,歌楼酒肆样样不缺,商铺众多,与蜀中商贸往来频繁,民富而乐,不得不说,其中自是少不了蜀王李愔的治理之功,尽管民众也没少抱怨蜀王田猎过度,导致农田被践踏,可岐州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却是跟蜀王鼓励商贸脱不开关系的,岐州之民对蜀王还是相当拥戴的,这一条从此刻五里亭的情景便能看出些端倪来。
五里亭,原名宁西亭,相传是汉代名将马援所建,只因此亭离城五里,故此岐州之人都称其为五里亭,又因迎来送往时常在此亭,故此又称之为离别亭,不大,也就是一丈见方的小亭子而已,其上水蚀淋漓,青苔处处,显得极为古朴,此刻,蜀王李愔就独自站在亭中,亭外除了一群岐州各司官吏外,竟然有数千民众也都在亭外安静地等候着,人数虽多,可却极为寂静,人人面色肃穆,不少民众脸上甚至露出了哀伤的表情,看向亭中蜀王的目光里也都满是怜惜之意。
“来了,来了。”静静等候着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了一阵骚动,不知是说喊了一声,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官道的远处,但见远处旌旗飘扬,一队骑兵踏雪打马向着五里亭疾驰而来,原本静静站立在亭中的蜀王李愔高大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甩了下大袖子,整了整原本就整齐的朝服,大踏步地走出了五里亭,径自来到百官之前,身子微微躬着,抬眼看向了远处,不过片刻,速驰而来的骑兵已然到了近前,当先一人正是越王李贞。
“六哥,好久不见,可想煞小弟了。”李贞一见到恭候在路旁的李愔,忙跳下了马来,满脸子惊喜的样子,跑上前去,给李愔来了个熊抱,力量不小,饶是李愔也是身高力大之人,却哪能跟李贞的天生神力相比,顿时被李贞这一下抱得脸都涨红了,险些连气都喘不过来。
“八弟,咳,八弟,哥哥也很是想你,咳咳,想死你了。”李愔明知道李贞是故意如此,却也拿李贞没办法,只好咳喘着,陪李贞上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不过嘛,心里头可是直泛酸水儿。
没法子,这时代的民间讲的就是“情分”二字,该演的戏总得按着谱来演,这不,哥俩个演得就很投入,各自絮絮叨叨地扯个没完,愣是让那起子一道前来迎候的百姓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好容易叙完了兄弟情谊,哥俩个也演得累了,李贞这才好整以暇地一挥手,示意捧着圣旨在一旁看傻了眼的副使侯国孝将圣旨转递上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待得岐州大小官吏全都跪倒之后,李贞语调平缓地开始了照本宣科,待得那声“钦此”一出,李愔也就顺势磕了几个头,谢了恩,接过了圣旨,这都是些俗套子,本也无甚可说之处,只不过就在李愔接过圣旨的那一瞬间,却生出了事端来——不知是何人在人群中嚷了一声:“殿下,您不能走啊,岐州百姓离不得您啊。”霎那间原本跪倒了一地的岐州百姓顿时乱了起来,哭叫声,喊冤声响成了一片,老少爷们全都闹着不肯让李愔就此离去,场面顿时有些子失控了起来。
靠,老六这小子行啊,妈的,连老毛那套发动群众的把戏都演出来了,了不得嘛,他娘的,敢情群众运动还真是咱中华的国粹来着?李贞还真没想到李愔会来上这么一手,可眼瞅着那帮子岐州百姓激动的神情不像有假,心里头对老六的行政能力还真是高看了一头,无他,头前李贞就知道老六不是简单的莽夫,可毕竟没少听人说起老六在岐州瞎折腾,搅的岐州百姓不得安宁,便是李贞自己的“愔组”所发回的也是这等内容,可这会儿一看这等场面,李贞立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不单李贞,便是所有的朝臣只怕全都被老六给蒙过去了,这会儿冷不丁地来场民众挽留之戏码还真是够震撼人心的。
“殿下,越王殿下,您不能听信谗言,就这么将蜀王殿下给冤了啊,老朽等都愿为蜀王殿下作保,蜀王殿下绝非为非作歹之徒啊,殿下,您要明察啊。”正当李贞心里头犯叨咕之际,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领着十数名老头儿走上了前来,口中说个不停,边说还边巍颤颤地作势要给李贞下跪磕头,顿时令李贞头皮一阵发麻,紧赶着抢上前去,一把扶起老人,客气地道:“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啊,有话但请慢慢讲不迟,小王听着便是了。”
“殿下。”老爷子颤巍巍地站住了脚,哆嗦着从袖子中取出一份万民表来,举在手中道:“殿下,我等岐州百姓可以为蜀王殿下作保,蜀王殿下是好官啊,朝廷可不能亏了蜀王殿下啊,老朽等识字不多,文章写得不好,可这里头说的全都是大实话,盼殿下回京之日,莫忘了帮帮蜀王殿下,切莫冤枉了蜀王殿下啊。”
狗日的老六,跟老子玩起了仙人跳的把戏了,奶奶个熊的,这小子真够狠,连这么群老爷子都利用上了,真该死!李贞自然明白这出戏的导演只怕就是老六自个儿,目的不过是让李贞无法立刻便催促李愔上路,为下一步计划的展开创造个有利的时机,只可惜明白归明白,李贞却也拿老六无可奈何,值此群情激愤的当口,却又没法子将事情说得清楚,无奈之下,也只好将戏码演了下去,接过了那名老者手中的万民表,也不看其中的内容,只是和颜丽色地道:“老大爷,小王都记下来了,天冷,您老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小王自会上书父皇,如实禀报此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如此就拜托殿下了,老朽等多谢殿下成全了。”老大爷满脸子激动状,眼泪鼻涕流得满面都是,在一起子岐州官吏的安慰下,总算是放过了李贞,颤巍巍地转回了人群中去了。
“八弟,你看,才刚到哥哥处,就让你难做了,唉,哥哥心里头着实过意不去的,要不就先入城,过了今日再回京可好?”好容易等那帮子老大爷退下去了,老六可就粉墨登场了,一脸子不好意思状地说道。
妈的,算你小子狠!李贞没来由地演了场“感情”戏,心里头可是腻味得不得了,可这当口却也没法说些什么,只能是苦笑着道:“既如此,那就一道进城好了。”
摆了李贞一道的李愔可是得意得紧,也不坐轿子,哈哈一笑,挥手示意手下亲卫牵过马来,翻身上马,笑呵呵地看着李贞道:“八弟,请!你我兄弟今日来个赛马,看谁先到城中如何?”
赛马?妈的,这小子又想玩什么把戏?李贞被岐州百姓这么一闹,不免有种被李愔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此时见李愔提议赛马,心里头不免疑云大起,可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拒绝,索性将心里头的疑惑先搁到一旁,哈哈一笑道:“好,那就先到者为胜,负者做东好了。”
“好,一言为定!”李愔哈哈大笑着扬了下手中的马鞭,高声道:“驾!”打马向着远处的岐州城狂奔而去,李贞见状也忙一踢雪龙驹的马腹,追了上去,哥俩个一前一后,立时追了个首尾相连,各自施展马术,将五里亭诸人全都捺在了身后……